赵管事心腹那几句醉醺醺的呓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莫蒂的耳膜,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眼神狠得像狼崽子”、“带血的木棍”。每一个字都与她认知中那个低眉顺眼、怯懦依赖的晴娜,形成了尖锐到令人齿冷的对立。
这不再是猜测,不再是疑影,而是从旁人口中证实的、关于晴娜过去的、一个血腥而狰狞的碎片。
莫蒂独自坐在黑暗中,许久未曾动弹。窗外的月色清冷,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滞的痛感。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与一个内心扭曲但尚可理解的“妹妹”周旋,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她面对的,或许根本就是一个戴着完美假面的、来自深渊的未知之物。
那个在清水屯磨盘上握着带血木棍、眼神狠厉的少女,与如今这个依偎在她身边、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侯府千金,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晴娜?或者……两者都是?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包裹了她。她想起晴娜那些精细入微的模仿,那些恰到好处的“不适”,那些无声无息清除“障碍”的手段……如果这一切都建立在如此黑暗的过去之上,那么其下的动机与逻辑,恐怕远非她所能揣度。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莫小雨的意识在短暂的震惊后,爆发出尖锐的、几乎带着泣音的嘶鸣,【你看!你看到了吗?!她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狼崽子!我们都会死在她手里的!放我出去!让我离开这个鬼身体!】
莫蒂没有回应莫小雨的崩溃。她的恐惧同样深重,但理智告诉她,此刻任何慌乱都无异于自取灭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必须精准而谨慎。
赵管事这条线,不能轻易再动。他显然对晴娜的过去讳莫如深,甚至严令封口,强行追问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她需要更多佐证,需要从其他角度,更细致地观察、验证。
接下来的几日,莫蒂对待晴娜的态度,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她依旧温和,依旧关怀,但那温和之下,多了一层冰冷的审视,那关怀之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测量般的距离。她像是一个修复古物的匠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尊精美却布满裂纹的瓷偶,既惊叹于其表面的完美无瑕,又时刻警惕着其内里可能早已腐朽不堪的本质。
她开始更加留意晴娜那些细微的、下意识的反应。
她“无意中”在晴娜面前掉落了一支玉簪,玉簪落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晴娜几乎是立刻瑟缩了一下,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悸,虽然她马上掩饰住,并关切地询问莫蒂是否受了惊吓,但那瞬间的反应,与她对碎裂声响的敏感不谋而合。
她“心血来潮”地提议晚膳时让小厨房做一道辣子鸡丁,红艳艳的辣椒铺了满盘,气味辛香刺鼻。晴娜在看到那盘菜时,脸色明显白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胃口尽失,只勉强用了几口白饭便推说饱了。这与之前厨房婆子传来的、她对羊肉气味反应剧烈的消息相互印证。
她甚至在一次与晴娜一同欣赏新得的绣样时,“随口”提起听闻西边云雾山风景雄奇,只是地势险峻,多有毒虫猛兽。晴娜垂眸看着手中的绣样,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声音细弱地附和了一句“是吗”,便不再多言,但那瞬间紧绷的肩线,却没有逃过莫蒂的眼睛。
每一次试探,都像是一根细小的探针,轻轻触碰到那尊“瓷偶”表面的某一处。每一次,晴娜都会给出相应的、看似自然的反应,或惊悸,或不适,或回避。这些反应完美地符合一个“胆小”、“体弱”、“对陌生环境恐惧”的少女形象。
然而,莫蒂却从那过于完美的“符合”中,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刻意?
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是经过无数次演练。就像她知道别人期待她如何反应,于是她便精准地呈现出那种反应。
这念头让莫蒂毛骨悚然。
如果连这些“弱点”和“反应”都是表演的一部分,那么晴娜内心真正的模样,该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她不由得想起那支被埋藏在假山下、与那些粗劣“遗物”为伍的并蒂海棠步摇。那是一种怎样扭曲的心理,才会将象征“荣耀”与“联结”的极致之物,与自己最不堪的过去埋在一起?是觉得不配?还是……一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亵渎般的占有?
莫蒂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深的迷障。她越是观察,越是试探,眼前的迷雾似乎就越浓。晴娜像一个拥有无数层面的迷盒,每打开一层,看到的都不是答案,而是更深的、更令人困惑的谜题。
这日午后,柳氏召了莫蒂去商议过几日赴安远伯府赏花宴的细节。安远伯府与永宁侯府是世交,这次赏花宴规模不小,京中适龄的公子贵女大多在邀请之列。
“林夫人特意说了,让你务必带着晴娜一同去。”柳氏拉着莫蒂的手,语气温和,“那孩子总闷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多出去见见人,性子或许能开朗些。有你在一旁看顾着,我也放心。”
莫蒂心中微沉。让晴娜出现在那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她几乎能预见到,那将会是何等状况频出的场面。晴娜对陌生环境和人群的“恐惧”(无论是真是假),很可能成为不可控的因素。
但她无法拒绝。柳氏的态度很明确,这是对晴娜的“好意”,也是对她莫蒂能力的信任。
“女儿知道了,定会好生照看妹妹。”莫蒂垂眸应下,心中却已开始飞速盘算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从柳氏处出来,莫蒂心情沉重。她回到自己院子,却发现晴娜正等在她的书房外,手中捧着一卷画轴。
“姐姐,”晴娜见到她,脸上立刻绽开纯净的笑容,带着几分献宝似的雀跃,“我临摹了一幅姐姐喜欢的雪涧幽兰图,姐姐看看可还入眼?”
莫蒂看着她那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她手中那卷精心描绘的画轴,再联想到赵管事口中那个“眼神狠得像狼崽子”的少女,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让她窒息。
她接过画轴,缓缓展开。画上的兰草笔触虽仍显稚嫩,但形态气韵已然有了几分清冷孤高的影子,看得出是下了苦功模仿她的笔意。
“妹妹进步很快。”莫蒂听见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称赞道,指尖拂过冰凉的宣纸,仿佛能感受到那隐藏在笔墨之下、冰冷而扭曲的执念。
晴娜因她的夸赞而脸颊微红,眼中闪烁着满足的光彩,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小声道:“姐姐喜欢就好。后日的赏花宴……妹妹……妹妹有些害怕,姐姐……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她仰起脸,眼神如同最纯净的泉水,充满了全然的信赖与祈求。
莫蒂看着这双眼睛,这双可能目睹过血腥、可能蕴含着无尽算计的眼睛,此刻却清澈得映不出丝毫杂质。
她轻轻拍了拍晴娜的手背,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温柔的弧度。
“当然,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柳梢。
然而,在那无人可见的内心深处,莫蒂知道,那尊看似完美无瑕的瓷偶,其上的裂痕,正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而她,这个看似掌控一切的“修复者”,或许早已成了这尊瓷偶舞台上,一个身不由己的、最重要的配角。
赏花宴,或许将是检验这尊瓷偶,究竟能“完美”到何种地步的,第一个真正的试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