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伯府的花园，名副其实。虽是初春，但借助暖房和精心培育，园中已是姹紫嫣红，一片烂漫。玉兰亭亭，早樱如霞，各色名品茶花、杜鹃竞相开放，空气中浮动着甜腻而繁杂的花香，混合着仕女们身上的脂粉气，营造出一种浮华喧嚣的热闹。
莫蒂牵着晴娜，跟在柳氏和安远伯夫人身后，行走在衣香鬓影之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如同细密的针，落在她和晴娜身上。好奇、探究、审视，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毕竟，永宁侯府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真千金”，在京中贵族圈里，还是个新鲜又尴尬的话题。
晴娜始终低垂着头，紧紧挨着莫蒂，步伐细碎，仿佛脚下不是柔软的草地，而是烧红的烙铁。她将自己缩在莫蒂身侧投下的阴影里，最大限度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只有当有人主动与柳氏或莫蒂搭话，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她时，她才会抬起那蓄满水汽的、小鹿般惊惶的眼睛，飞快地看一眼对方，然后迅速低下头，细声回应一句问安，便再也不肯多言。
这副模样，成功地激起了不少夫人小姐的怜悯之心，几句“可怜见的”、“胆子真小”的低语不时飘入莫蒂耳中。安远伯夫人更是几次温言安抚，让她不必拘束。
莫蒂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应对，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晴娜的表演无懈可击，将一个初入顶级社交圈、惶恐不安的孤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她成功地用“怯懦”构筑了一道防线，隔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社交，也将自己牢牢地绑定在莫蒂身边。
然而，莫蒂注意到了一些更细微的东西。
当某位尚书家的公子，在与莫蒂寒暄时，目光多停留了晴娜一瞬，带着几分少年人对美丽少女纯粹的好奇时，晴娜虽然没有抬头，但莫蒂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指尖骤然变得冰凉，甚至微微痉挛了一下。
当几位与林薇儿交好、性子活泼的贵女结伴过来，笑着邀请莫蒂一同去水榭那边看锦鲤时，声音稍微大了些，晴娜的身体便几不可察地绷紧，下意识地更往莫蒂身后缩了缩，仿佛那些清脆的笑声是什么可怕的噪音。
这些反应，看似依旧是“胆小”、“怕生”，但莫蒂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不仅仅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对“被注意”、对“可能失去掌控”的极度排斥和焦虑。她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将莫蒂的注意力从她身上引开的人或事。
“薇儿她们年轻姑娘玩在一处才热闹，小雨，你也带着晴娜过去看看吧，总跟着我们这些老婆子有什么趣儿。”安远伯夫人笑着对柳氏道。
柳氏也点头赞同：“是啊，小雨，带你妹妹去松散松散。”
莫蒂心中微凛，知道这是推脱不过的场合。她低头对晴娜柔声道：“妹妹，我们去水榭那边看看锦鲤可好？”
晴娜抬起头，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我……我不想去……人多……我害怕……”
林薇儿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了：“哎呀，就在那边，几步路而已，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好怕的！”
她这话一出，晴娜的眼泪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紧紧抓住莫蒂的手臂，将脸埋在她的衣袖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声。
场面瞬间尴尬起来。
林薇儿气得跺了跺脚，其他几位贵女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几分不以为然。安远伯夫人和柳氏连忙打圆场。
“好了好了，不想去便不去，莫要勉强孩子。”安远伯夫人道。
柳氏也蹙眉看了晴娜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对莫蒂道：“既如此，你便陪晴娜在这边亭子里坐坐吧，那边风大，仔细她再着了凉。”
莫蒂心中冷笑，面上却满是心疼与无奈，轻轻拍着晴娜的背安抚：“好，不去，我们不去。妹妹别哭了，姐姐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扶着“泣不成声”的晴娜，走向不远处一个相对僻静的小亭子。碧珠连忙跟上，铺上软垫，送上温茶。
坐在亭中，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和喧嚣，晴娜的哭声才渐渐止歇，变成细弱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抓着莫蒂的衣袖，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仰望着莫蒂，眼中充满了全然的依赖与脆弱。
“姐姐……对不起……我又给你丢脸了……”她哽咽着说。
莫蒂拿着帕子，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眼神却平静无波：“傻丫头，说的什么话。是姐姐考虑不周，不该勉强你。”
她看着晴娜那双被泪水洗涤得愈发清澈见底的眸子，心中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冰冷审视。这眼泪，这恐惧，这依赖，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抑或，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实的自己？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轻佻的年轻男声打破了亭中的静谧。
“呦，这是哪家的妹妹，哭得这般可怜见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莫蒂抬眼望去，只见亭外走来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为首一人约莫十七八岁，面容还算俊朗，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纨绔之气，目光正肆无忌惮地落在晴娜身上。莫蒂认得他，是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姓王，在京中素有名声，最好拈花惹草。
那王公子见莫蒂看他，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莫小姐安好。”目光却依旧黏在晴娜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府上新归的二小姐吧？果然如传闻般，我见犹怜。”
晴娜在那目光下，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抓着莫蒂衣袖的手，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身体瑟瑟发抖，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莫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挡在晴娜身前，隔绝了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语气疏离而冷淡：“王公子，舍妹胆子小，不经吓，还请公子自重。”
那王公子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碍于莫蒂的身份和此刻场合，也不好发作，只得讪讪地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莫小姐勿怪。”说着，带着几个同伴悻悻离去。
待他们走远，莫蒂才重新坐下。她看向依旧在发抖的晴娜，伸手想拍拍她的背安抚，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微微一顿。
就在刚才那王公子出言轻佻的瞬间，虽然晴娜表现得恐惧至极，但莫蒂分明看到，在她将脸埋入膝盖的前一刹那，那低垂的眼睫下，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冰冷的、类似于厌恶与狠厉的光芒。
那光芒消失得太快，快得如同错觉。
但莫蒂知道，那不是错觉。
那是潜藏在瓷偶完美表象下的，一丝真正的、属于“狼崽子”的裂痕。
她缓缓收回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
试锋，尚未结束。而她已经看到了，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脆弱外表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锋芒。
这赏花宴，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只是不知道，这刚刚显露的一丝锋芒，接下来，又会指向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