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一行的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让亭中本就微妙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凝滞。晴娜依旧维持着那副受惊小兔般的姿态，低声啜泣，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刚才那轻佻的目光和言语是什么洪水猛兽。莫蒂坐在她身侧，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温言抚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处是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
她能感觉到碧珠投来的担忧目光，也能感觉到不远处其他亭台水榭里，那些若有若无扫向这边的视线。晴娜这番作态，成功地让她自己成为了被同情的对象，同时也将莫蒂置于一个必须全心呵护妹妹、无暇他顾的境地。
很好。莫蒂在心中冷笑。这正是晴娜想要的。用绝对的“脆弱”来绑定绝对的“关注”。
然而，那转瞬即逝的冰冷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莫蒂的脑海里。她几乎可以肯定，晴娜对那王公子的厌恶是真实的，那瞬间流露出的狠厉也绝非伪装。只是，她选择用更“安全”、更符合她目前人设的方式来表达——用眼泪和恐惧。
“姐姐……”晴娜哭得差不多了，才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鼻尖微红，更显得楚楚可怜，“我们……我们能不能早点回去？这里……这里好可怕……”
莫蒂拿起帕子，动作轻柔地再次为她擦去泪痕，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再坐一会儿便好。母亲与伯母正在叙话，我们若提前离去，未免失礼。妹妹再忍耐片刻，待宴席过半，姐姐便去禀明母亲，可好？”
她不能任由晴娜牵着鼻子走。过早离席，不仅失礼，更可能坐实了晴娜“上不了台面”的评价，连带着永宁侯府和她自己都会成为笑柄。她必须稳住局面。
晴娜看着她，眼中水光潋滟，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委委屈屈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更加依赖地靠向莫蒂。
这时，林薇儿气鼓鼓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拽着一个年纪稍小、看起来怯生生的绿衣少女。
“气死我了！”林薇儿一屁股坐在莫蒂对面的石凳上，没好气地瞪了晴娜一眼，但对上莫蒂平静的目光，又悻悻地收敛了些，转而指着那绿衣少女对莫蒂道，“小雨姐姐，你看她！冯家三妹妹，胆子比你家这位还小！刚才不过是只蜜蜂飞过，就吓得她差点跌进池塘里！我拉她过来这边静静心。”
那冯三小姐确实吓得脸色发白，眼睛红红的，被林薇儿按着坐下后，更是手足无措，低着头不敢看人。
莫蒂心中一动。她看向身旁的晴娜，只见晴娜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冯三小姐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审视的意味，仿佛在评估着什么。不是同情，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衡量？
“冯妹妹受惊了。”莫蒂开口，语气温和，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不过是只蜜蜂，无碍的。喝口热茶压压惊便好。”她示意碧珠给冯三小姐也倒了一杯茶。
冯三小姐感激地看了莫蒂一眼，小声道谢，捧着茶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林薇儿撇撇嘴，自顾自地拿起一块点心吃着，嘴里还嘟囔着：“一个个都这么胆小，真没劲。”
亭内暂时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和笑语声，衬得这边愈发安静。
忽然，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不知从何处翩跹飞来，绕着亭子飞了一圈，似乎对几位少女衣饰上的鲜艳色彩产生了兴趣，最终，悠悠地朝着坐在最外侧、穿着樱草色衣裙的晴娜飞去。
莫蒂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想起了秋狩林间，那只被晴娜瞬间拍碎的凤蝶！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只蝴蝶。
蝴蝶翅膀扇动，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落在晴娜微微颤抖的肩头。
林薇儿和冯三小姐都屏住了呼吸。碧珠也紧张地看着。
晴娜的身体僵硬如石，低着头，众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莫蒂，因为角度的关系，能看到她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以及那低垂的眼睫下，剧烈收缩的瞳孔！
她在极力克制！
那是一种本能般的、对靠近之物的毁灭欲与经过理智权衡后的、必须维持人设的强烈冲突！
莫蒂几乎能听到她脑海中那根弦绷紧到极致的声音。
就在蝴蝶翅膀即将触碰到她衣料的千钧一发之际，晴娜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细的惊叫，不是对着蝴蝶，而是像受不住惊吓般，整个人如同被烫到一样弹起来，慌乱地向后躲去，脚下踉跄，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的石柱！
“妹妹小心！”莫蒂反应极快，在她撞上石柱前一刻，伸手牢牢扶住了她的腰。
而那只蝴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翩然飞走了。
晴娜顺势软倒在莫蒂怀里，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色惨白，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死死攥住莫蒂的衣襟，泣不成声：“姐姐！有虫子！有虫子要咬我！”
她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合理”，完美地解释了刚才那过于激烈的反应。
林薇儿翻了个白眼，彻底无语。冯三小姐则吓得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莫蒂扶着晴娜，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如同擂鼓。这一次，不全是演戏。那瞬间对蝴蝶靠近的应激反应，那几乎要失控的毁灭欲，是真实的。只是，她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用“恐惧”来掩饰，用“躲避”来代替“毁灭”。
好险的控制力！好深的城府！
莫蒂心中寒意更盛。她轻轻拍着晴娜的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安抚：“没事了，没事了，蝴蝶已经飞走了。不怕，姐姐在呢。”
她抬起头，对闻声赶来的安远伯夫人和柳氏露出一个歉然又无奈的笑容：“母亲，伯母，吓着妹妹了。许是那蝴蝶颜色太艳，乍一看有些骇人。”
安远伯夫人连忙道：“快别说了，孩子吓着了可不是小事！要不还是先送晴娜回去歇着吧？”
柳氏看着伏在莫蒂怀中瑟瑟发抖、泪人儿般的晴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叹了口气，对莫蒂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先送晴娜回府吧。这边有我。”
莫蒂心中松了口气，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她扶着“虚弱不堪”的晴娜，向安远伯夫人告了罪，在碧珠的帮助下，缓缓向府外走去。
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晴娜依旧靠在莫蒂肩上，小声啜泣着，仿佛还未从惊吓中恢复。
莫蒂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再安抚。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试锋，结束了。
她看到了想看到的，也看到了超出预期的。
晴娜的“脆弱”是武器，是屏障，更是她内心扭曲与冲突的外在表现。她能完美地扮演一个怯懦的少女，却在关键时刻，能爆发出近乎本能的狠厉与惊人的控制力。
那只蝴蝶，没能引出彻底的“狼崽子”，却让莫蒂窥见了那完美瓷偶之下，更加盘根错节的裂痕。
这裂痕，关乎过去，关乎本性，也关乎她那套自洽的、却与常理相悖的行为逻辑。
马车在永宁侯府门前停下。
莫蒂扶着晴娜下车，看着她被侍女搀扶着，一步三晃、弱不禁风地走向内院的身影，眼神冰冷而坚定。
第一 volume 的试探与观察，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她需要的，不再是观察，而是……行动。
这尊看似完美却内里崩坏的瓷偶，是时候，该有人去敲响那最终的丧钟了。
而她自己，就是那个执锤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