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鹤龄”,夏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口。
声音不大,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面对未知时的恐惧。
站在镇魔塔前的那个身影,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那单薄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如此孤寂,又如此决绝。
“你……真的是你吗?”夏辰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他走去。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充满了恐惧与不敢置信。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试图从那已经完全陌生的轮廓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过去堂弟的影子。那纤细的腰身,那柔顺的长发,那晶莹如玉的肌肤……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恐慌。
周围的执事早已被这诡异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看看夏辰,又看看那个美得不像真人的身影,脑中一片混乱。
夏鹤龄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辰哥那张写满了惊恐与痛苦的脸,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便会瞬间崩塌。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熟悉的、温暖的目光,此刻却像烙铁一般,灼烧着他的后背。
“辰哥,回我的院子去。”
一道清冷而柔和的声音,通过传音,清晰地传入了夏辰的耳中。
“桌上有我留给你的东西。忘了我吧……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夏鹤龄。”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月白色的残影,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便已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向着城外疾驰而去。那速度,快得不像炼气修士,倒像是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
“不要走!鹤龄!你回来!”夏辰嘶吼着,想要追上去,却被那句“回我的院子去”定在了原地。他看着那道消失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
……
夏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夏鹤龄那座院落的。
当他失魂落魄地推开门时,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只有桌案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卷尚未干透的兽皮手札,以及一张字条。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张字条。
上面是夏鹤龄那清秀而熟悉的字迹,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辰哥亲启:
弟自知身负异数,此躯此道,皆不容于天地,亦不容于家族。今大仇得报,心愿已了,再无牵挂。此番前去阴风山涧,欲寻一线突破之机,然前路凶险,九死一生。若弟三日未归,便是身陨道消,魂归天地,兄不必挂念,更不必为我寻仇。
手札所录,乃弟对大道本源的一点浅薄感悟,或可为夏家开启另一条道路。然大道万千,各有机缘,此法未必人人适用,望兄长自行斟酌。另附一页,乃弟为你所书,望兄亲启。
经年照拂,恩重如山,唯有来世再报。
弟,鹤龄绝笔。”
夏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打湿了信纸。“绝笔”二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猛地抓起那卷兽皮手札,展开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四个古朴的篆字——《星罗心解》。他翻开手札,瞬间便被其中记载的内容所吸引。
那并非什么完整的功法秘籍,而是一篇阐述修行根本的感悟!里面详细地论述了“命宫星海”的概念,提出每个修士的丹田之内,都潜藏着一片独一无二的星空,而所谓的修行,便是点亮自身星辰,铺就自身道途的过程!手札中甚至还附上了几幅简略的星图,标注着“太阴炼形”、“易筋”、“伐髓”等字样,并解释了它们之间的联动关系。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功法,而是一种……直指大道本源的理论雏形!它彻底颠覆了夏家传承百年、刻板僵化的修行理念!
夏辰的心神,彻底被这卷手札所震撼。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弟弟,早已走出了一条远超夏家所有人想象的、波澜壮阔的道路!
他颤抖着手,翻到了手札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单独的信纸。
“辰哥:夏家纯阳之道,失之偏颇。兄体质虽为纯阳,却性情温润,与此道并非完美契合。强行修炼,事倍功半。手札总纲之后,弟为你推演了一条‘星路’,以‘炎阳桩’为基,不求至刚至阳,转而点亮‘温玉’、‘明心’、‘守拙’三星,或可调和兄体内阳火,生出一丝‘少阳’之气,此或为兄之坦途。”
夏辰翻回手札,果然在总纲之后,看到了一副无比繁复的星路图,以及夏鹤龄用朱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注解。那条为他量身定做的“少阳之路”,完美地避开了他修行中所有滞涩难通之处,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沉默寡言的弟弟。
而他留下的这卷手札,便是留给自己唯一的、最珍贵的礼物!
……
三日后。
一则消息,如同惊雷般,在夏家内部炸响。
有外出历练的弟子在城外的阴风山涧,发现了一片激烈的打斗痕迹,以及……夏鹤龄那件标志性的、破碎的月白色长衫残片,上面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家主夏擎苍亲自带人前往查探,最终在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边,发现了一枚属于夏鹤龄的、已经断裂的玉佩。崖壁之上,还残留着巨大的、不知名妖兽的爪痕,深达数尺,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唯一的、残酷的结局。
那个刚刚在大比之上一鸣惊人,甚至被认为是夏家未来希望的绝世天才——夏鹤龄,在独自外出寻求突破时,不幸遭遇强大妖兽,陨落了。
消息传回,整个夏家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如夏振雄一般,在自己的书房内,枯坐了一天一夜,最终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他亲手将儿子推向了深渊,却在他刚刚爬出来时,永远地失去了他。
唯有夏辰,在听闻消息后,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他没有哭,只是将那卷兽皮手札,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望着阴风山涧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没有死。
他只是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挣脱了所有的枷锁,从此……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