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浸染了云穿城的天空。
白日里的喧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属于夜晚的、更加危险与暧昧的嘈杂。灯笼的光晕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倒影,各路修士与凡俗之人在光影中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烈酒、胭脂与兵刃上尚未干涸的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夏鹤龄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将自己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茶馆里的那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深深地刺入了他那颗刚刚建立起一丝自信的心。那些充满了嘲弄与讥笑的目光,比夏家子弟的白眼更让他感到刺痛,因为它更加赤裸,更加不加掩饰。
在夏家,他被鄙夷,是因为他“不能”。
而在云穿城,他被骚扰,是因为他“太能”——他那副与生俱来的、甚至还在不断蜕变的容貌。当他试图用最拙劣的方式去掩盖这份“能”时,换来的,却是另一种更加赤裸、更加伤人的羞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无论是在秩序井然的烈阳城,还是在这混乱自由的云穿城,他都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他的身体,他的容貌,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原罪。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茫然,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叶无根的浮萍,在这片名为“红尘”的污浊大湖中,找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岸边。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他拐入了一条更为偏僻的巷弄。巷弄的尽头,是一家名为“红线坊”的酒馆,门口挂着两盏暧昧的红色灯笼。几名衣着暴露的女修,正倚在门口,对着过往的行人巧笑嫣然。
夏鹤龄本能地想避开这里,但就在他准备转身之时,几名满身酒气、修为在炼气四五层的修士,从酒馆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哟,这不是周家的三公子吗?今天怎么有雅兴,来我们这等地方?”其中一名女修娇笑着迎了上去。
为首的那名锦衣青年,显然是喝多了,一把推开那名女修,脸上带着一丝不耐与邪火:“滚开!一群庸脂俗粉,也配碰本公子?”
他的目光,在巷弄里随意地扫视着,很快,便落在了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独自一人站在阴影里的身影上。
“嗯?”周公子眯了眯眼,虽然看不清夏鹤龄的脸,但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以及那纤细窈窕的身形,却让他瞬间来了兴趣。
“你,过来。”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着夏鹤龄勾了勾手指。
夏鹤龄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嘿,还是个有脾气的。”周公子被他那冷漠的态度激起了几分好胜心,他对着身旁的几名护卫使了个眼色,“去,把他的帽子给本公子摘了。我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敢在本公子的地盘上,如此不识抬举。”
两名炼气五层的护卫,狞笑着向夏鹤龄逼近。
夏鹤龄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他体内的太阴灵力,已经开始缓缓运转。他不想惹事,但麻烦却总是自己找上门来。
然而,就在他准备动手的一刹那,一个带着几分慵懒与磁性的女子声音,从那“红线坊”的门内,不紧不慢地传了出来。
“周公子,今儿个火气这么大?莫不是,又被你家老爷子给训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那两名正准备动手的护卫,听到这个声音,竟是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名身着火红色长裙、身姿丰腴的女子,正倚在门框上,手中把玩着一杆长长的烟枪。她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容貌明艳,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带着洞悉世事的精明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妩媚。
“红……红娘子。”那周公子看到这名女子,脸上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竟是带上了一丝忌惮。
被称作“红娘子”的女子,正是这红线坊的主人,红娘。她轻笑一声,从门框上直起身子,缓缓走到周公子面前,用烟枪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我这红线坊,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你若是要喝酒,姐姐我欢迎。但若是要在我这门口闹事……那便是,不给姐姐我面子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慵懒的,但那双丹凤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寒芒。
周公子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妩媚的女人,是这片西城区里,无人敢惹的存在。传闻她修为高深,背景更是神秘莫测。
“不敢,不敢。”他连忙摆手,“我……我只是跟这位小兄弟开个玩笑。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他便带着自己的护卫,灰溜溜地逃离了这条巷弄。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三言两语,消弭于无形。
红娘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屑地轻哼一声,随即才将目光,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站在阴影里的身影。
她迈着款款的步伐,走到夏鹤龄的面前,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丹凤眼,在他的兜帽上停留了片刻。
“小家伙,看够了吗?”她红唇轻启,吐出一口淡淡的烟圈,“不进来喝杯茶,压压惊?”
夏鹤龄沉默了片刻,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并无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他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了那间灯火暧昧的酒馆。
酒馆的内堂,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清静而雅致。
红娘亲自为他沏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把帽子摘了吧。”她看着夏鹤龄,声音平淡,“你那身寒气,虽然藏得很好,但在这云穿城里,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夏鹤龄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当那张绝美的脸庞,完整地出现在红娘面前时,即便是见惯了风月、阅人无数的她,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惊艳。
但那惊艳,很快便化为了一种了然,甚至还带着一丝同情。
“我道是为何。”她看着夏鹤龄那双清冷而戒备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见过的麻烦太多了,自然明白这样一张脸,配上这样一身孤高的气质,出现在这混乱的云穿城,会是怎样的下场。
“且随我来吧。”红娘子侧过眉头轻声说说道。夏鹤龄有些愣神。一路上经历了太多,他的戒心自进城起就一直悬在胸口,却不知道怎么的不自觉地跟了上去。或许是太过疲倦,亦或许是红娘子不经意间从扫过他脸颊的视线里滴淌出的一丝同情轻轻撬动了他紧绷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