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地推开。
红娘倚在门框上,那双明艳的丹凤眼,静静地看着夏鹤龄脸上那混杂着痛苦、决绝与茫然的神情。她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进来吧。”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带着几分慵懒的调子,却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夏鹤龄的脚步,从未如此沉重。他跟着红娘,穿过一条挂着珠帘的回廊,来到了一间雅致的厢房。
这间房,与他所住的清修之所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由百花凝练而成的香气。房间的中央,立着一面足有一人高的、由整块水晶打磨而成的落地镜,镜面光洁如水,能清晰地映出人的每一个毛孔。而靠墙的一排紫檀木衣柜里,则挂满了各式各样、色彩明艳的女子衣衫。
红娘没有多问,只是径直走到衣柜前,取下了一套衣裙。
那是一套与她自身火热风格截然不同,却同样明艳动人的宫装。上身是绣着凤凰暗纹的正红色交领上襦,袖口宽大,边缘点缀着金丝。下身则是杏色的长裙,裙摆上用青绿色的丝线,绣出了一片片繁复而精美的莲花与卷草纹样,行走之间,必是摇曳生姿,仙气盎然。
当看到那抹刺眼的红色时,夏鹤龄的身体下意识地一僵。
红色……
在他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里,这个颜色代表着灼热、霸道、以及无处不在的压迫。那是属于夏家的颜色,是纯阳烈火的颜色。他曾本能地厌恶和逃避着它,选择用月白和青色来包裹自己,仿佛那是他对抗整个家族的、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然而此刻,看着红娘手中那套华美的红色衣裙,一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在他心中浮现。
或许,他所憎恶的,从来都不是这个颜色本身。
他所憎恶的,是“夏鹤龄”这个身份所背负的一切。
而现在,他即将亲手为这个身份戴上面具。当他不再是“夏鹤龄”时,这红色,便也不再是夏家的红色。它可以是红尘的红,是烈火的红,也可以是……新生的红。
一股前所未有的释然感,如同暖流般,瞬间冲刷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与抗拒。
“换上吧。”红娘将衣裙递给夏鹤龄,又指了指旁边的屏风,“我在外面等你。”
夏鹤龄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套衣裙。入手丝滑,带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柔软的触感。这一次,他看着那繁复的款式,心中不再是手足无措,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走到屏风后,褪下了自己那身早已洗得发白的月白色长衫。当他第一次,将那带着女子幽香的柔软衣料,穿在自己身上时,一股强烈的、如同电流般的羞耻感,依旧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做一个最荒诞的噩梦。他笨拙地系着那些繁复的衣带,好几次都差点被宽大的裙摆绊倒。衣衫的剪裁与他过去所穿的任何衣物都截然不同,它们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勾勒出柔和的曲线而存在,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别扭与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将那套衣裙,完整地穿在了身上。
“好了吗?”屏风外,传来了红娘的声音。
夏鹤龄没有回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走出去,更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
红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窘迫,轻叹一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当她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间,即便是见惯了绝色、心如古井的她,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滞。
眼前的“少年”,身着华美的宫装,身姿纤细,亭亭玉立。那张本就雌雄莫辨的绝美脸庞,在正红色上襦的映衬下,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娇媚。
“过来。”红娘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拉着他,走到了梳妆台前,将他按在了绣墩上。
她拿起一把牛角梳,开始为他梳理那头如瀑的青丝。她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最珍贵的瓷器。
夏鹤龄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她摆布。他看着镜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离出这具身体。
红娘没有为他梳上复杂的发髻,只是简单地将他的长发束起,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住,又取出一对小巧的、缀着红色流苏的耳坠,为他戴上。
冰凉的触感,从耳垂传来,让夏鹤龄的身体,猛地一颤。
“别动。”红娘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平淡,“还差最后一步。”
她取出一盒胭脂,用指尖蘸了些许,轻轻地,点在了夏鹤龄那本就红润的嘴唇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退后一步,看着镜中的“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
“现在,站起来,好好看看你自己。”
夏鹤龄的身体,如同木偶般,僵硬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抬起头,望向了那面巨大的水晶镜。
当他看清镜中之人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镜中,映出了一位绝世的佳人。
她身着华美的宫装,身姿婀娜,气质清冷中又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妩媚。一头青丝如墨,衬得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愈发晶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琼鼻樱唇,不施粉黛,却足以让世间所有女子都为之黯然。
那个人……是谁?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向他袭来。
他看到了镜中之人那双清冷的、无比熟悉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此刻正写满了与他一模一样的……震惊、痛苦、茫然与抗拒。
不……
那就是……我?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镜中之人,也抬起了手。
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镜中之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一股前所未有的、灵魂与肉体彻底割裂的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怒吼,想将眼前这面镜子彻底砸碎,想将身上这套让他感到无比羞耻的衣裙撕成碎片!
但与此同时,一个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却从他的心底最深处,悄然响起。
“这……才是你本该有的模样。”
这个念头,如同最可怕的魔咒,让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他害怕的不是戴上一副面具。
他害怕的是,这副面具之下,或许……根本就没有他所认知的那张“脸”。
“衣服,只是衣服。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
就在他心神即将失守的一刹那,红娘那平淡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在他的耳边响起。
“在你想清楚镜子里的人是谁之前,你首先要明白,你自己,是谁。”
夏鹤龄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看着镜中那个绝美的、陌生的“少女”,又看了看身旁这个眼神锐利的、风情万种的女人。
许久,他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重新压回了心底。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已经恢复了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我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说道。
“哦?”红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夏鹤龄看着镜中那身与她相得益彰的红衣,又看了看自己那双如同月华凝聚而成的眼眸,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
“从今天起,我叫……红月。”
“红月……”红娘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番,丹凤眼中露出一丝精明的光芒,“好名字。那么,‘月’姑娘,你今后有何打算?闲来无事时便帮我去看看场子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