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那边传来了脚步声。红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出来。
那并非什么珍馐美味,只是一碗最寻常的阳春面。清亮的汤底上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几片青菜,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金黄荷包蛋,一股朴素而温暖的食物香气,在清冷的月光下弥漫开来,瞬间便冲淡了院中那份因论道而产生的凝重。
“没什么好招待的,一碗热汤面,暖暖身子。”红娘将碗轻轻地放在阿月面前,又取来一双干净的竹筷,“尝尝吧,姐姐我的手艺,可不比那些大酒楼的差。”
阿月看着眼前的面碗,升腾起的热气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丝潮湿的暖意。他没有立刻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一碗……这样寻常的热食了。在夏家,是克扣的冷食;在山野,是果腹的干粮。这份属于人间的、最朴素的烟火气,对他而言,竟有些许陌生。
他缓缓拿起竹筷,夹起一缕面条,送入口中。
面条爽滑,汤头鲜美,带着一丝淡淡的猪油香。那股温热的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腹中,驱散了身体深处的阴寒。这是一种纯粹源自于食物的温暖,与灵力无关,却让他那具因筑基而愈发清冷的身体,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舒适。
“如何?”红娘坐在一旁,单手托着香腮。
阿月没有说话,只是又夹起一大口,默默地吃着。他的吃相并不狼狈,却也绝不算斯文。
凌不疑看着这一幕,微微有点失神。他那双惯于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也褪去了几分锐利,映着桌上那盏油灯的暖光,显得柔和了许多。他为自己斟满了桂花酿,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发现,比起什么推演天机,眼前这幅月下吃面的简单光景,似乎更合自己此刻的心境。
一碗面很快便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阿月放下碗筷,略显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缕红润。他抬起头,有些目光闪烁地望向了红娘。
“很好吃。”他轻声说道,“像……母亲做的味道。”
红娘闻言一颤,端着烟枪的手微微停顿。她看着阿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于孩童般的坦诚。这让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她脸上的妩媚与精明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于长姐般的温柔。
“傻孩子,”她伸出手,很自然地,将他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青丝,重新拨回了他的耳后,“你母亲想必也是个温柔的人。喜欢吃,以后姐姐天天做给你吃。”
阿月没有躲闪,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垂下了眼帘。他们“你这孩子,平日里看着冷冰冰的,怎么一碗面就给收买了?”红娘见他这副乖巧模样,忍不住打趣道,试图冲淡空气中那丝淡淡的傷感,“早知道这么简单,我第一天就该给你下厨,省得你整天板着个脸,像谁都欠你几百块灵石似的。”
阿月闻言,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弧度很小,却也让院中的月色都仿佛柔和了几分。
这份温情并未持续太久,凌不疑的声音便再次响起,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夏家那边,最近又有了些新动静。”他没有再开玩笑,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他们似乎已经确定,夏鹤龄并非死于妖兽之口。如今,大长老夏问天,正带着一队人马,以‘搜寻凶手’为名,开始排查东域南部所有与‘太阴’功法有关的散修和宗门。虽然暂时还查不到这里,但终究是个隐患。”
院内的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凝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月的声音很平静,“我既已‘死’过一次,便不会再让他们,有第二次机会。”
红娘的目光扫过阿月有些撺紧的拳头,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放心,”她轻声说道,瞥了一眼凌不疑,“在这院里,还没人敢动我的人。”
她说完,看着阿月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俊的脸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问道:“说起来……今天,是不是九月初三?”
阿月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
“那就是了。”红娘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她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寿桃包,放在了阿月的面前,“我前几日闲来无事,托人查了查夏家嫡系的宗卷。算起来,今天,是你十六岁的生辰吧,小家伙。”
生辰?
这两个字,对阿月而言,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他呆呆地看着碗里那个小小的、还带着一丝温热的寿桃包,脑中一片空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过过生辰了。或许在母亲还在时,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夜晚,一碗清汤面,一个寿桃包。但更多的记忆,是每逢此日,阖府上下对他的视而不见,是父亲那欲言又止的失望眼神,是独自一人坐在冰冷屋舍里,听着屋外的喧闹。
“原来……我已经十六岁了。”他轻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凌不疑起自己那杯一直未曾动过的桂花酿,对着阿月,遥遥一敬。
“敬十六岁。”
红娘见状,也笑了起来。她拿起酒壶,将阿月面前那个空碗倒满,酒香与花香瞬间弥漫开来。
“过了今日,你便是大人了。”
阿月看着碗中清澈的酒液,酒液里倒映着天上的明月,以及桌边那两个并不算熟悉、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的身影。他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地端起碗,学着凌不疑的样子,对着两人,轻轻一举。
他仰起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