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天边第一缕微光洒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时，阿月便已穿戴整齐，静立于树下。
他换上了红娘送的那套月白色的劲装。衣料触感清凉，剪裁合体，银色的卷云暗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这身衣服让他感觉久违的熟悉，却又因身体的变化而生出一丝微妙的陌生。
他没有进行常规的吐纳，也没有演练任何招式。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尖距离地面飘落的一片枯叶，尚有寸许距离。
下一刻，那片枯叶之上，竟毫无征兆地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白霜迅速蔓延，不过眨眼之间，便将整片枯叶化作了一件晶莹剔透的冰雕。整个过程，阿月的手指未曾动过分毫，甚至连一丝灵力波动都未曾外泄。
这便是筑基之后的不同。
灵力对他而言，不再是需要费心引导的“能量”，而更像是他身体延伸出去的“触觉”。只要心念一动，天地间游离的太阴之气便会自然地随之响应。他不需要结印，也无需念咒，他自身，便是一座小小的、能与天地法则共鸣的道场。
“你这修行的法门，真是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红娘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门框上，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阿月收回手指，那片被冰封的枯叶瞬间化为齑粉，随风而逝。他起身，接过红娘递来的豆浆，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一丝暖意。
“只是更容易了些。”他轻声答道。
“更容易？”红娘被他这轻描淡写的回答逗笑了，“寻常修士筑基，哪个不是灵气化海，威势大涨？恨不得把灵力刻在脸上。你倒好，反倒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不像个活人了。姐姐我有时候看着你，都觉得瘆得慌。”
她说的虽是玩笑话，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阿月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喝着豆浆。他知道红娘说的是实话。筑基之后，他与这方天地的联系越是紧密，便越能感觉到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那份源于大道的清冷，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式，慢慢地同化着他那仅存的人性。
就在这时，凌不疑的身影，也如往常一般，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院子。
“姐姐此言差矣。”他看着阿月，眼中带着一丝欣赏，“这并非不像‘人’，而是更近于‘道’。舍弃了多余的形与势，直指本源，这才是上古修士所追求的真正境界。”
“得，又来了。”红娘白了他一眼，“你们这些一天到晚把‘大道’、‘天机’挂在嘴边的，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听着就累。”
她将阿月手中的空杯子拿过来，又给他添满：“别听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比什么‘大道’都实在。”
阿月看着两人斗嘴，眼眸里泛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夏家的人，有动静了。”凌不疑没有再与红娘争辩，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院内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只‘寻踪盘’，已经启动了。”凌不疑缓缓说道，“他们以夏家府邸为中心，开始了第一轮的搜寻。虽然暂时还波及不到这里，但最多不出三日，整个云穿城，都将在那罗盘的感应范围之内。”
红娘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也就是说阿月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
“不错。”凌不疑点了点头，“夏问天那老头子虽然顽固，却不傻。一旦罗盘指向红线坊，再联想到‘红月’那身惊动全城的太阴之力，他立刻就会明白一切。”
“那该如何是好？”红娘看向凌不疑，神情凝重，“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了吗？”
凌不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云穿城地底之下，有一条废弃的暗河，直通城外的黑风山脉。我已查明入口。今夜，我便送你离开。这是唯一的办法。”
“走……”阿月轻声重复着这个字，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他才刚刚在这里找到一丝片刻的安宁，却又要再次踏上逃亡之路。他有些厌倦了，厌倦了这种如无根浮萍般的生活。
“听他的。”红娘的声音不容置喙，她走到阿月身边，按住他的肩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总有回来的一天。去收拾一下吧，今夜子时便动身。”
阿月看着红娘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眸，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夜，月色朦胧。
院中，三人相对而立，气氛有些沉闷。没有生死离别的悲壮，只有一份不得不暂别的无奈。
“这个你拿着。”红娘将一个小巧的储物袋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些灵石和丹药，“穷家富路，别亏待了自己。”
她顿了顿，又取出一块火红色的玉佩，系在了阿月的腰间：“这是我的信物，若是在外遇到麻烦，可去任何一家挂有‘红线’标识的店铺求助，他们自会帮你。”
阿月看着腰间的玉佩，入手温热。他没有说谢，只是将这份情，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此去黑风山脉，妖兽众多，你自己多加小心。”凌不疑也递过来一卷兽皮地图，上面详细地标注了山脉中的一些安全路径和危险区域，“若有机会，可去山脉深处的‘听风谷’看看，那里或许有你需要的机缘，反正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月接过地图，郑重地点了点头。
“时辰差不多了。”凌不疑看了一眼天色。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阿月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明艳锐利，一个温润如玉，这是他离开夏家后，感受到仅有的温暖。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最终，他只是对着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我走了。”
说完，他便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随着凌不疑，向着那条通往未知的暗河入口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后院的阴影之中。
院内，只剩下红娘一人。
她看着那空荡荡的后门，许久，才缓缓地坐回石凳上，拿起那杆长长的烟枪，却久久没有点燃。
月光如素，无粉黛以妆，只轻轻点缀在她的清颜，勾勒出一抹，淡如远山，却又挥之不去的愁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