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月后,黑风山脉深处,听风谷。
与世隔绝的山谷中,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个由百余户猎户和采药人组成的村落,依山傍水,宁静祥和。
村东头的一间木屋前,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吃力地用一把小柴刀劈着木柴。她叫丫丫,是村里猎户的女儿。半年前,她母亲上山采药时摔伤了腿,高烧不退,村里的郎中都束手无策,是那个刚搬来村尾废弃木屋的“阿月哥”用几味不起眼的草药,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那时起,她便成了阿月唯一的“小跟班”。
“阿月哥,你看我这柴劈得怎么样?”丫丫抹了把汗,献宝似的将一小堆劈好的木柴码整齐。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阿月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换上了那身月白色的劲装,半年多的山中生活,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风霜的痕迹,反而让他那份清冷的气质,沉淀得愈发纯粹。他的身形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肩背挺拔,线条流畅,只是那张脸,在“千幻”面具的遮掩下,依旧是那副清秀平凡的模样。
他的修为,在半年多的苦修中,早已达到了筑基初期的巅峰,距离那传说中的金丹之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但他知道,那一步,如同天堑。凌不疑口中的“机缘”,他至今仍未寻到。
与红娘和凌不疑的信件,也断断续续。山高水远,一封信往往要两三个月才能送到,回信更是遥遥无期。他只知道,云穿城暂时恢复了平静,夏家的人也已撤走,但那份平静之下,暗流依旧。
“不错。”阿月走到丫丫身旁,拿起一块木柴看了看,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小女孩那有些散乱的辫子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过来,坐下。”
丫丫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在门前的木墩上坐了下来。
阿月走到她身后,很自然地解开了她那扎得歪歪扭扭的羊角辫,任由那还有些枯黄的头发披散下来。他伸出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十指如梭,开始为她重新梳理。
他的动作,有一种与他少年身份截然不符的娴熟与轻柔。分发、编织、收束,每一个步骤都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滞涩。那双本该握剑修行的手,此刻却像是在编织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丫丫只觉得头皮上传来一阵阵舒适的力道,那些打结的发丝被轻易地梳顺。她从木屋门板模糊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身后那个清秀的少年神情专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侧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的小脸蛋不由得微微泛红,心中很是好奇,阿月哥一个男孩子,怎么会编辫子,还编得比妈妈给自己编得还要好?
很快,两条整齐漂亮、松紧合度的麻花辫便重新出现在了丫丫的肩头。
“好了。”阿月拍了拍她的脑袋。他自己也有些恍惚,这些动作仿佛早已刻在了身体的本能里,是在云穿城时,红娘教给“红月”的。
他屈指一弹,一块碎银便落入了丫丫的手中,“去村口王大婶那买些米面和肉干,今天早些歇息。”
“好嘞!”丫丫摸着自己的新辫子,咧嘴一笑,一溜烟便跑了。
阿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神柔和了些许。他没有再回屋,而是转身,向着村外的溪边走去。
溪水清澈,他坐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并非修炼,只是静静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对他而言,早已习惯。
就在这时,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从村口的方向传来。
阿月没有回头,只是神识微动,便将来人的模样尽收眼底。那是几个风尘仆仆的外来修士,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夏家服饰的青年,正向村里的老人打听着什么。
当看清那青年的脸时,阿月的心,猛地一沉。
夏辰。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阿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但随即又缓缓落下。他看着水中那张平凡的脸,心中了然——他早已不是夏鹤龄了。辰哥,应该认不出自己。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山野少年。
夏辰似乎也察觉到了溪边的动静,目光扫了过来。当他看到那个身着月白色劲装的背影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震。那个背影,那身衣服……实在太像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他的心头。
但他很快便看到了阿月投在水中的、平凡无奇的倒影,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化为一声无人能懂的叹息。或许只是自己思念太深,看错了罢。
他没有再多看,只是在问完路后,便带着手下,在村中一户人家那里借宿了下来。
入夜,阿月正在房中打坐,一阵极有规律的轻叩声,在他的窗边响起。
他打开窗,夏辰的身影已立于窗外。他没有翻进来,只是对着阿月,谨慎地行了一礼。
“阁下深夜造访,还请恕罪。”夏辰的声音温和,目光却带着审视。他看着阿月那张平凡清秀的脸,白日里因那个背影而生出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在下夏辰,与几位同伴追查一桩旧事至此。白日见阁下也是修士,想来打探一些关于这听风谷附近的消息,不知可否方便?”
阿月的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看着夏辰那张熟悉的、带着几分憔悴的脸,点了点头。
“请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不知阁下在这谷中,可曾听闻或见过什么异象?”夏辰问道,“比如……无故发光的山石,或是夜半响起的怪声?”
阿月心中一动,正要开口。
“阿月哥!阿月哥!”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丫丫急促的呼喊声。
夏辰脸色一变,立刻退后一步,隐匿在了窗边的阴影里。
阿月打开门,只见丫丫正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惊恐与兴奋交织的古怪神情:“阿月哥,不好了!我……我今天偷偷跑去后山的‘鬼见愁’,看到……看到那座破庙,发光了!”
“什么?”
“真的!就是那座谁都不敢去的山神庙!它……它好像活过来了!”
阿月与藏在阴影里的夏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那座破庙,阿月也曾远远见过。它与序卷中那座雪山古庙,何其相似!
“走,去看看。”阿月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阴影处点了点头,便带着丫丫,向着后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后山之巅,一座与雪山古庙一般无二的破败神殿,正静静地矗矗立在月光之下。一股比外界浓郁了百倍不止的、充满了死寂与凋零意味的灰色气息,正从那深不见底的神殿入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而在神殿的中央,一头通体由骸骨与怨魂构成的、不可名状的恐怖魔物,正守护着一枚悬浮在半空中的、通体漆黑、不断变幻着形状的黑色晶石。
那晶石之上,散发着一股让阿月道宫都为之颤抖的混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