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尖叫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在喉咙深处。
只剩下破碎的、呜咽般的抽气声。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糊了满脸,让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可即使隔着这层水光,那个穿着破旧军装的身影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不是幻觉。
不是噩梦。
他就站在那里。
我把自己拼命往后缩。
脊背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墙壁,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
我恨不得能把自己像钉子一样凿进墙里去。
大脑里一片空白,所有理性的思考都被彻底蒸发,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在疯狂地尖啸。
鬼。
有鬼。
他似乎被我这副几乎要崩溃的模样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明显的慌乱。
他没有试图靠近,反而将身体定在原地,神情变得更加急切。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奇怪的质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布飘过来,却又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同……同志?你别怕。你别哭啊。」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诚恳。
「我、我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
我几乎要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有哪个坏人会用这种方式登场。
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牙齿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咯咯声。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他见我哭得更加厉害,恐惧几乎要从毛孔里溢出来,脸上的焦急神色变得更浓重了。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那动作似乎想做出安抚的姿态,又因为我的反应而硬生生顿在半空,显得十分笨拙。
就在他抬手的那一刻,我才更清楚地看到他双手紧紧护在胸前的东西——一个泛黄得厉害、边缘已经破损磨毛的信封。
它被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紧紧攥着,仿佛那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我……我是来送信的。」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解释自己存在的理由,语气变得急切而认真,甚至透出一点那个遥远年代的人所特有的朴质。
「我迷路了,找不着地方了。听见这院里有动静,就、就冒昧敲了门。」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歉意。
「对不起,吓着你了。」
送信。
迷路。
冒昧敲了门。
这几个词语像是生满了铁锈的齿轮,在我被恐惧彻底堵塞的脑海里艰难地、嘎吱作响地转动了一下。
我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里的鬼怪,不都是直接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索命吗?
哪有这样……这样带着歉意,彬彬有礼,还说是来送信的。
我的哭声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
一丝微弱的理智仿佛黑暗中挣扎的火苗,勉强重新亮起了一点。
但恐惧依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着我的心脏。
我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他身上,试图找出任何一丝非人的证据——身体是透明的吗?
是飘浮着的吗?
有没有青面獠牙?
有没有血迹?
没有。
除了那异常惨白的脸色,除了身体轮廓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微的模糊和晃动,他看起来……几乎就像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甚至他脸上那种毫不作伪的焦急,那种因为唐突了我而露出的歉意,还有那种因为迷路而产生的显而易见的窘迫,都真实得可怕。
这完全颠覆了我对「鬼魂」的所有想象。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调,裹挟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终于把这句盘桓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
随即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破旧褪色的军装,又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困惑。
「我是当兵的啊。民国二十八年,我们队伍就在这附近打鬼子。」
民国二十八年。
1939 年。
抗日战士。
历史书上冰冷的知识点,突然以这样一种惊悚而真切的方式砸到我的面前。
对抗侵略者的英雄。
这个迟来的认知,像一根细针,在我内心厚重的恐惧冰层上,刺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缝。
但这太荒谬了。
这实在太荒谬了。
「可……可是现在……」
我艰难地吞咽着唾沫,试图润滑干涩发痛的喉咙,组织着破碎的语言。
「现在早就不是 1939 年了。已经过去……过去八十多年了。」
这次,轮到他彻底愣住了。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和茫然所充斥。
他好像完全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八……八十多年。」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仿佛这个时间的概念远远超出了他所能处理的范畴。
他有些痛苦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要甩掉这个荒谬绝伦的信息。
「不对。我……我好像是走了很久。」
他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空洞和迷离,仿佛陷入了某种混乱的回忆,但很快又重新聚焦起来,被更强烈的急切所取代。
「同志,这些先不说。求求你,帮帮我。」
他向前微微倾身,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双手更加用力地护紧了胸前那封信,指关节都绷得死死的。
「这封信很重要。是班长……是班长牺牲前托付给我的。一定要送到清河村,交给一个叫陈秀莲的同志。我……我好像绕迷糊了,找不着清河村了。」
他的语气、他的眼神、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执着到极点的焦急,强烈得几乎形成了一种实质性的情绪压力,穿透了笼罩着我的恐惧屏障,沉重地撞击在我的心口上。
牺牲。
送信。
迷路。
一个模糊却可怕的猜想,缓慢而冰冷地在我脑中成形。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八十多年前就已经倒在了送信的途中。
他的魂魄因为这份至死未消的执念,一直徘徊困顿,找不到归路。
直到今晚。
直到他听见了我的动静,敲响了这扇门。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上面还残留着未脱的少年稚气,却又被烽火岁月刻上了坚毅的痕迹。
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迷途的茫然和深切的恳求。
那身破旧的军装无声地诉说着惨烈,可那双眼睛却干净得像山涧的溪流,容不下丝毫的虚伪和恶意。
极致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开始慢慢退去。
一种巨大的、令人鼻尖发酸的荒谬感,和一种无法遏制的同情心,缓缓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堵在喉咙里的那块冰疙瘩,好像终于融化了一点。
我依旧感到害怕。
手脚依旧是冰凉的。
但至少,我能稍微顺畅地呼吸了。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睡衣袖子胡乱地抹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我的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但我努力让它听起来镇定一些。
「清……清河村。陈秀莲。」
他猛地点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彩,像是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一根浮木。
「对对对。清河村。陈秀莲同志。你知道吗?你认识路吗?」
「我……我刚来不久。」
我迟疑了一下,如实说道。
看到他眼中那簇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黯淡下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那句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
「……但我可以帮你查查。」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答应了。
我竟然答应了一个疑似来自 1939 年的抗日战士鬼魂的请求。
要帮他送信。
他似乎也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会答应。
他怔怔地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那错愕被一种极度感激的、几乎是灿烂的笑容所取代。
那笑容如此真挚,一下子冲淡了他脸上那不正常的苍白和周身诡异的氛围。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同志。你真是好人。」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几乎像是要立刻给我鞠一个躬。
看着他这副感激涕零、仿佛我给了他重生希望的样子,我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恐惧。
荒谬。
同情。
还有一丝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责任感。
所有这些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今晚。
注定是无法安睡了。
而这间冰冷死寂的房间里。
确凿无误地多了一个来自 1939 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