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怯生生的贼,一点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偷溜进来。
灰白色的,勉强驱散了房间里沉淀了一夜的浓黑。
我几乎是用意志力撑过了这一整夜。
眼皮沉重地向下坠,像挂了铁秤砣。
但每一根神经末梢都醒着,尖锐地竖立,捕捉着房间里任何一丝最微小的动静。
我把自己蜷缩在床铺最深的角落,背脊抵着冰凉的墙壁,目光每隔几秒就会不受控制地滑向房间中央——那个自称叫阿澈的年轻士兵,正以一种极其标准的姿势坐在我昨晚拖出来的那把旧木椅上。
背脊挺得笔直,是长年累月严格训练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他似乎不需要睡眠这种东西。
大部分时间,他都微微低着头,视线凝固在双手紧紧护着的那个泛黄信封上。
手指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粗糙的信纸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的眼神时而焦灼,像是被火燎着。
时而又陷入一种空茫的雾气里,仿佛在努力打捞沉在深水下的记忆碎片,又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试图将他彻底抹去的力量抗争。
偶尔,他会极快地抬起眼,视线飞快地扫过这间对他而言绝对陌生的屋子——那盏悬在梁下、蒙着灰尘的昏黄电灯泡。
我随手放在桌上、屏幕已经暗下去的手机。
还有撕开了口的塑料包装饼干。
每一次打量,他清澈的眼睛里都会飞快掠过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漏出来的惊奇与巨大的困惑。
这种死寂的共处,比夜里那催命般的敲门声更让人窒息。
恐惧并没有离开,它只是被一种滔天的荒诞感和沉甸甸的压力扭曲了形状,死死压在我的胃部。
我真的清醒着吗?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极度逼真、光怪陆离的噩梦?
一个来自八十多年前烽火岁月的抗日战士的魂灵,正坐在我的房间里,等待我这个现代都市来的人,帮他完成送信的遗愿。
「天……亮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生硬地切开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
阿澈猛地抬起头,视线立刻投向那透进光亮的窗户。
那双眼睛里瞬间点燃了两簇急切的火苗。
「亮了。同志,我们可以动身了吗?去清河村。」
他的语气直白而迫切,像个接到出发命令的新兵,仿佛太阳升起就是唯一需要的行动信号。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发痛。
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下来,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血液循环不畅,传来一阵密集的麻痒刺痛感。
「我得先确认一下。」
我扶住冰冷的床柱稳住自己,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沙哑,和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别人……其他的人,真的看不见你,对吗?」
这是我心头最沉重的那块巨石,是所有恐惧的核心来源之一。
如果只有我能看见他……
阿澈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一瞬。
他点了点头,语气却异常肯定。
「嗯。我之前……神智不太清楚的时候,也试过向人打听。没人理我。好像……好像只有同志你能听见我说话,能看见我站在这里。」
我的心直直地沉下去,落入一片冰窖。
果然。
我几乎是机械地完成洗漱。
掬起的冷水拍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却驱不散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惶惑。
我拿起桌上的饼干,麻木地往嘴里塞了几块。
口感粗糙,味同嚼蜡。
阿澈就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我,当我拧开一瓶矿泉水瓶盖喝水时,他的视线明显地凝固了,带着一种全然的匪夷所思,盯着那透明的塑料瓶子,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水」怎么能被装进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奇形怪状的东西里面。
「走了。」
我用力拉开门闩。
木闩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清晨带着凉意的、湿润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里面混杂着古镇特有的、潮湿的草木泥土气息和老旧木头的气味。
走到院子里,毫无遮挡的阳光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刺得我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与此同时,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让我立刻扭头看向身边的阿澈——
他完好地站在灿烂的日光下。
没有想象中青烟直冒、滋滋作响的融化消失场面。
阳光穿透了他的身体。
是的,我能清晰地看到地面青石板的纹理透过他小腿和军靴的轮廓显现出来。
他身体的边缘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模糊、透明,像一层被光线照透的、微微晃动的金色水汽。
但他确确实实站在那里,甚至微微仰起了脸,面向太阳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贪婪的、享受的表情,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
「真好。」
他轻声说,像是在喃喃自语。
「出太阳了,路就好走了,不用担心摸黑摔跤。」
他不畏惧阳光。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轻轻挑了一下,让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稍稍泄掉了一丝丝。
至少,他和我所知的那种惧怕阳气的鬼魂,不太一样。
怀着一种近乎奔赴刑场的悲壮心情,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迈进了外面狭窄的巷道。
清晨的古镇正在缓慢苏醒。
有早起的老人在家门口用枯枝生着小煤炉,青白色的烟袅袅升起。
有穿着朴素的妇女提着红色的塑料桶走向远处的公用水井。
更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几声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响声。
我走得很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眼角的余光像被拴了线,死死地钉在身侧的阿澈身上。
他走路的姿态依旧挺拔,带着军人的痕迹,但脚步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他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好奇,眼睛不停地转动,打量着两侧斑驳的砖墙、屋檐下挂着的干玉米、地面凹凸不平的石板。
那神情纯粹得像一个刚刚降生到世界的婴儿,不含一丝杂质,却看得我心脏一阵阵发紧。
一个提着竹编菜篮的大婶迎面走来,篮子里装着沾满泥巴的新鲜蔬菜。
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都僵硬了,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大婶抬起眼,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个淳朴的、带着些许好奇的笑容。
「姑娘,起得真早啊。」
她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从我脸上滑过,掠过我身边的空位,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阿澈站立的地方,只有一团最寻常不过的空气。
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拉扯出一个极其僵硬、估计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与大婶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后颈渗出的冷汗正顺着脊椎一路滑下去。
阿澈沉默地看着大婶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转回头来看看面色惨白的我,脸上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几乎是忧伤的失落。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沉默地、稍稍贴近了我一些,跟随着我的脚步。
走到古镇唯一的那块公交站牌下,已经零星有几个人在等待了。
我刻意站得离人群远一些,几乎要贴到后面的墙壁上。
阿澈就站在我旁边,他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块锈迹斑斑、画着红色路线图和站名的铁牌子完全吸引住了。
他仰着头,看得异常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极其艰难地辨认着上面那些对他而言恐怕如同天书般的简化汉字和阿拉伯数字。
「这是……地图吗?」
他小声地、极其不确定地问我,语气里充满了迟疑。
「……算是吧。公交车的路线图。」
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生怕旁边任何一个等车的人注意到我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公交车。」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的困惑更深了。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嘈杂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漆皮剥落的中巴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卷起一片尘土,最后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精准地停在了站牌前。
「车来了。」
等车的人群开始骚动,向前门挪动。
而我身边的阿澈,在这辆钢铁怪物停稳、车门发出「嗤」一声泄气般的巨响猛地打开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向后弹跳了一步,脸上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骇然占据。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惊骇而变了调,带着破音。
「这……这是什么铁皮怪兽?声音这么响!它吃什么的?怎么能跑这么快?」
他的惊呼声在相对安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猛地扭头看向四周——万幸,等车的人们似乎只顾着挤上车、投币、找座位,没有任何人对这石破天惊的「疑问」投来关注的一瞥。
或许即便有人隐约听到,也只会以为是哪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的呓语。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刺耳的鸣笛声再次吓得阿澈猛地一颤。
「上不上车啊?磨蹭什么。」
我猛地回过神,也顾不上别的了,几乎是连推带搡地(尽管手掌毫无意外地穿过了他模糊的身体轮廓)对着还处于极度震惊和戒备状态的阿澈低声催促。
「快上去。这不是怪兽,是车,是我们现在出门坐的工具。」
阿澈脸上还残留着惊骇,但看到周围的人包括我都对这「铁皮怪兽」习以为常,甚至主动走进去,他勉强压下巨大的恐惧和不解,学着我的样子,极其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迈」上了车——他的脚并没有真正踩实台阶,更像是某种程度地「浮」了进去。
我向投币箱里扔进两个硬币,发出哐当的响声。
然后快步走向车厢最后排,找了个靠窗的双人空位猛地坐下,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阿澈立刻无声地飘了过来,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
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细胞都透露出高度的紧张和警惕,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前方司机操作方向盘和档杆的动作。
车子猛地一阵抖动,引擎轰鸣着启动了。
「啊。」
阿澈低低惊呼一声,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后仰,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前面的座椅靠背来稳住自己,但他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灰色的布料和里面的海绵。
车子开始加速,窗外的房屋、树木开始飞速地向后倒退,连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
阿澈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瞳孔里倒映着窗外流动的风景。
他整张脸几乎要贴到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嘴巴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被这种远超他理解范围的速度彻底震撼了。
「它……它怎么跑得比马还快,比汽车还快。」
(他认知里的汽车,大概是那种老式笨重的、烧煤油的家伙。)
他猛地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最原始的惊叹,急切地望向我,寻求一个答案,刚才上车时的恐惧似乎被这巨大的惊奇暂时压了下去。
「同志,这……这铁盒子吃什么?煤吗?还是草料?」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
面对着他那双不掺任何杂质、纯粹求知、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眼睛,我忽然觉得,任何关于内燃机、汽油或者电力的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困难,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意味。
「……一种特殊的油。」
我最终只能选择一种最含糊、最接近他认知的说法,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哦。」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却依旧写着茫然,但很快又被窗外飞速掠过的新奇事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电线杆、整齐的农田、偶尔呼啸着超过的摩托车、甚至远处天际一闪而过的喷气式飞机拉出的白线……每一样东西,都能引发他新一轮的低低惊呼和幼稚得让人心口发紧的提问。
「那根黑色的线是什么?怎么能拉得那么长?还挂在杆子上。」(电线)
「那个两个轮子的也是车?怎么不会倒?跑得也快。」(摩托车)
「天上。天上那个白色的。好大的鸟。不对……它在闪。还在发光。」(飞机)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声音里浸满了孩子般不加掩饰的新奇和困惑。
我坐在他旁边,被迫充当着一个穿越了八十多年时光的、蹩脚而痛苦的解说员。
心情从最初极致的恐惧和怕被发现的尴尬,慢慢沉淀为一种无比复杂的、沉甸甸的酸涩。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有些脏污的车窗玻璃照射进来,落在他年轻却毫无血色的侧脸上,落进他那双对眼前这个崭新世界一无所知、却盛满了最原始惊叹的眼睛里。
一阵强烈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时空错位的恍惚感猛地攫住了我。
他就这样……
带着一封永远无法按时送达的信。
错过了整整八十多年的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