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发出沉闷的喘息声,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终于在那块锈迹斑斑、字迹模糊的「清河村」站牌前猛地刹住。
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扬起一片黄色的尘土。
「到了。就是这里。」
阿澈几乎是瞬间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的声音里绷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和如释重负。
这一路上,他对这个轰鸣的「铁皮怪兽」经历了从恐惧到勉强适应再到孩子般惊叹的复杂过程,但所有情绪,都在「抵达」这个最终目标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车窗外,试图从那飞速倒退又骤然静止的陌生景象里,拼命搜寻出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怀里那封信嵌入身体。
车门伴随着漏气般的「嗤」一声响,艰难地打开。
他第一个就「冲」了下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我连忙抓起随身的包,跟在他后面跳下车,双脚踩在松软、满是车辙印和碎石的土路上。
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咯噔一下悬在了半空。
这哪里还有半分「村落」的模样。
站牌像一个被遗忘的墓碑,孤零零地杵在一片荒芜的边缘。
视线所及,是几台静默矗立的、锈红色的巨大打桩机和塔吊,它们的钢铁臂膀僵硬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像某种史前巨兽死亡后留下的狰狞骨架。
更远处,是大片被蓝色铁皮围挡粗暴圈起来的土地,里面杂草长得比人还高,肆意丛生,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和废弃材料。
几条被重型卡车轮胎反复碾压出的土路扭曲地蜿蜒深入,看不到任何炊烟的痕迹,看不到一块规整的田地,更看不到半片屋瓦。
风毫无遮挡地卷过,扬起干燥的沙尘,带来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和淡淡的机油味。
一派被现代开**潮狠狠冲刷过、又似乎被中途遗弃的、彻底荒凉的景象。
阿澈僵立在站牌下,脸上那种下车时的兴奋和急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固、冰结,然后一点点碎裂、消散。
他茫然地转动着头颈,眼睛像最精密的探针,急切地、近乎疯狂地扫视着四周。
目光掠过那些冰冷沉默的钢铁巨兽,掠过那片片枯黄摇曳的荒草,掠过远处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地平线。
「不对……这不对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不是这样的……这里应该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树下放着村里公用的石磨盘……旁边是李大爷家的青瓦房,院墙不高,爬满了南瓜藤……还有一条小河沟从村口流过,水很清,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
他像是要证明什么,猛地向前踉跄着走了几步,脚下踢起一蓬尘土。
又猛地停住,转向另一个方向,更加焦急地、绝望地寻找。
「王婶家的豆腐坊呢?每天清早都冒着热气,香味能飘出好远。村口那个小小的土地庙呢?红砖的,虽然破旧,但香火从来没断过……都没了。怎么什么都没了。」
他的声音越拔越高,里面浸透了一种认知被连根拔起后的崩溃和恐慌。
那是一种根植于记忆最深处的、关于「家」和「故乡」的图景,被眼前这片粗暴的荒芜彻底碾碎后的无措。
他像个在陌生丛林里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徒劳地在原地打转,试图从这片空无一物的土地上,凭空揪出八十年前的炊烟、田埂和鸡犬相闻的轮廓。
我站在他身边,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又干又涩,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的这一切已经说明得足够残忍。
八十多年的光阴,足以让高山夷为平地,让沧海变成桑田,何况是一个在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村落。
「清河村……恐怕早就没有了。」
我艰涩地挤出这句话,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重一点就会惊碎眼前这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事实。
阿澈猛地转过头来看我。
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上面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剩下全然的、巨大的难以置信,和一种被绝对失落狠狠击中的空洞。
「没了。怎么会没了。那么大一个村子……那么多户人家……热闹得很……」
他的目光无助地投向我,眼神脆弱得像一层薄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同志,是不是……是不是我记错地方了。站牌上写的是清河村吗。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的侥幸。
我抬起头,忍着心头那份酸涩,仔细辨认着那块被风雨侵蚀得厉害的站牌。
上面模糊的红色油漆字迹,虽然斑驳,但确确实实是「清河村」三个字。
「是这里。没错。」
我的回答,像一块最后的巨石,精准地砸碎了他眼中那点残存的微光。
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几乎要站立不住,整个人的轮廓都仿佛随之变得稀薄、透明了一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磨破了边、却依旧被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封信,又抬起头,茫然地望向这片吞噬了他所有记忆的陌生荒地。
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一种巨大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茫然和绝望,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沉重得让我胸口发闷,几乎无法呼吸。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虚无的、飘忽的语气问。
「那……村里的人呢。他们都……去哪了。」
是啊。
人呢。
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信是送给人的。
我用力吸进一口满是尘土的、干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这种压抑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找回一丝冷静。
恐惧和泛滥的同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既然答应了他,总得试试看。
「你别急。」
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尽管指尖还在微微发凉。
「村子可能是整体搬迁了。我们……我们得找人问问看。」
可这荒郊野岭,举目四望,除了杂草和机械废墟,还能问谁。
我的视线焦急地环顾四周,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扫过每一寸荒凉。
最终,定格在极远处,靠近国道边缘的地方。
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其简陋的、用石棉瓦和木头搭起来的棚子,门口挂着破烂的轮胎,旁边歪歪扭扭地用红漆写着「修车补胎」和「小卖部」的字样。
棚子下面,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老人正坐在小马扎上,端着个大杯子,慢悠悠地喝着什么,望着国道上偶尔驶过的车辆。
「去那边问问。」
我抬手指向那个方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阿澈立刻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双几乎彻底黯淡下去的眼睛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星,又重新挣扎着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立刻点头,紧紧跟在我身后。
但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像刚下车时那样带着一种轻快的、目标明确的急切,而是变得有些沉重,有些虚浮,仿佛脚下的土地变成了吸饱水的棉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通往国道边的土路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和深深的车辙。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鞋子上很快沾满了黄色的尘土。
阿澈沉默地走在我旁边,不再像在公交车上那样对周遭的一切充满纯粹的新奇和惊叹。
他只是偶尔会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某一片被荒草淹没的空地,眼神空洞,低声喃喃。
「这里……好像是以前的打谷场……丰收的时候,堆满了稻谷……」
或者看着一条几乎干涸的、满是垃圾的土沟。
「这条水沟……以前不是这样的……水里还有小鱼,我们常来摸……」
他的每一句低语,都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着我的心口。
那里面蕴含的时空错位的巨大悲伤,沉甸甸地压下来,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艰难地走到了那个修车铺兼小卖部门口。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它的破败。
棚顶的石棉瓦破了好几个洞,用塑料袋和木板胡乱堵着。
货架上零星摆着几瓶落满灰尘的矿泉水、廉价的香烟和包装纸褪色的零食。
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深刻皱纹的老人正端着个巨大的、掉了漆的白色搪瓷缸子,眯着眼睛,望着国道发呆。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尽量让脸上的表情显得自然些,语气放得礼貌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求助意味。
「老伯,打扰一下,请问您,原来的清河村,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啊?您知道村里的人都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人慢悠悠地转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白泛黄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我身边空无一人的地方,才扯着略带沙哑和痰音的嗓子开口。
「清河村。早没喽。拆得干干净净,都快……快有十年了吧。」
十年。
看来阿澈「迷路」的时间,远比他模糊感知到的要漫长得多,残酷得多。
「为啥拆了啊?」
我顺着他的话问,心里沉甸甸的。
「规划呗。上头说要搞什么开发区。」
老人挥了挥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惯了变迁的漠然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嘲讽。
「赔了钱,人都搬走喽。这地方,以后都是大厂房,大马路喽。」
「那您知道村里的人都搬到哪里去了吗?尤其是以前的老户,可能姓陈的人家比较多一点的。」
我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追问了一句。
老人皱着眉,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浓茶,咂摸了一下嘴,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摇摇头。
「搬得四散喽。市里盖了安置房,分了好几个地方。也有拿了钱,自己去城里买房的,或者投亲靠友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没啥联系喽,谁还记得清哦。」
他顿了顿,似乎被茶水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模糊的信息,补充道。
「不过……早几年,好像听人念叨过一耳朵。说以前村里的老支书,姓赵的那个,挺有能耐,组织了一部分老邻居,一起迁到西边那个新规划的什么『清河社区』去了。人好像还不少嘞。好像是在……嗯……柳镇那边。对,柳镇。具体在柳镇哪儿,我就不清楚喽,得你们自己再去打听打听。」
柳镇。
总算从这片巨大的失落和迷雾中,捞出了一个模糊的、带着方向性的名字。
「谢谢。太谢谢您了老伯。」
我连忙道谢,心里稍微松了半口气。
老人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再多看我们一眼,重新端起了他的搪瓷缸子,眯起眼睛,回到了那种望着国道发呆的状态里,仿佛我们和关于清河村的询问,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我转过身,看向一直紧张地、屏息凝神地听着我和老人对话的阿澈。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紧张、期盼、以及害怕再次失望的巨大恐惧。
当听到「柳镇」这个名字时,那双眼眸里几乎熄灭的光,终于又重新挣扎着、微弱地亮了起来。
「柳镇……」
他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地名,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自己遥远的记忆深处努力打捞,却毫无疑问地一无所获。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重新燃起、却又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希望。
「同志,那……我们还去吗?」
午后偏斜的阳光依旧猛烈,毫无遮挡地照在他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上,照在他那身破烂肮脏、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旧军装上。
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封信,在这一片现代化的荒芜和废墟的背景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合时宜,却又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整整一个时代的重量。
我看着他那双纯粹地、执着地、带着全然的信赖望着我的眼睛,看着里面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我深吸了一口这满是尘土和工业废气的、并不清新的空气,感觉它沉甸甸地坠入肺腑。
「去。」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