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被遗弃的、只剩伤痕的土地,重新走回尘土飞扬的公交站台。
空气里悬浮的每一颗尘埃,似乎都吸饱了失落和变迁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入肺腑。
去往柳镇并没有直达的线路。
必须先搭乘这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前往县城的汽车客运站,再在那里转乘另一种更破旧、更颠簸的中巴车。
又是一段望不到头的、在漫长公路上无尽延伸的枯燥旅程。
阿澈变得异常沉默。
他不再对窗外那些飞速流转的、光怪陆离的现代景象发出任何惊叹,也不再提出那些单纯得令人心口发紧的问题。
他只是安静地缩在座位里,身体微微倾向车窗的方向,目光投向外面,眼神却涣散着,没有焦点。
仿佛他的视线早已穿透了眼前这些冰冷的高楼、喧嚣的车流和整齐划一的绿化带,跌回到了八十多年前那个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有着低矮瓦房、袅袅炊烟、鸡鸣犬吠的清河村。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那封信。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没有血色的苍白,仿佛那薄薄的信封是他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一种无声的、却巨大无比的悲伤和迷茫,像浓雾一样从他单薄的身体里弥漫出来。
几乎实质性地填满了我们之间那狭窄的座位空隙。
这种情绪太沉重了,黏稠得化不开,压迫着我的神经,让我也感到一阵阵呼吸困难般的窒闷。
公交车在一个中途站点喘息着停下。
车门打开,涌上来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
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统一的运动式校服,背着印有卡通图案的书包,叽叽喳喳地吵嚷着,热烈地讨论着最新一集的动画片和手机游戏里的关卡。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未经世事的纯粹快乐,像一群喧闹的、羽毛鲜亮的小鸟。
阿澈的视线被这突如其来的鲜活生气吸引了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跳跃的鲜艳色彩上,落在那些红扑扑的、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小脸上。
他看着,眼神里的空洞和麻木渐渐被一种悠远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思绪所取代。
他的嘴角甚至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极淡的、近乎虚幻的温柔弧度。
「以前……我们村里也有个学堂。」
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像是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扰到那些沉浸在快乐里的孩子,又像是完全沉入了自己那段遥远的回忆里,只是在喃喃自语。
「没这么大,也没这么亮堂。就一间矮矮的土坯房,窗户很小,冬天得自己从家里带柴火去生炉子……先生是个老秀才,总是板着脸,戒尺打手心可疼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那丝刚刚浮现的、微弱的温柔弧度像水滴一样蒸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话音里。
「后来……鬼子来了。学堂的房顶被掀了……墙也塌了。先生……先生也没能跑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狠狠一揪。
他转过头,重新将没有焦距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飞速后退的、整齐的农田大棚,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湮没在引擎的轰鸣里。
「班长那时候总说,等以后……等以后打跑了鬼子,一定要盖个更大、更亮堂的学堂。让村里的娃娃都能念上书,认上字,明事理……不能再当睁眼瞎,不能再被人欺负……」
「班长……」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称呼,像是触碰到了某个柔软而疼痛的开关。
他低下头,视线垂落,久久地凝视着自己手里那封泛黄的信,指尖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拂过那粗糙磨损的信封表面,仿佛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车厢随着路面的不平微微颠簸着。
窗外是飞速流动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喧嚣图景。
身边,是一个被困在八十多年前时间缝隙里的幽魂。
两种截然不同的时空在这一刻被强行挤压在一起,扭曲,交叠,产生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的强烈错位感。
「班长……他是个很好的人。」
阿澈的声音里浸透了一种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怀念和哀伤。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零碎地讲述起来。
那些记忆的碎片仿佛不受他控制,正艰难地、从他即将消散的魂体深处,一片片翻涌上来,带着血和硝烟的味道。
「他是我们邻村的。读过好几年书,是我们那里少有的文化人……本来他不用来的,征兵也没征到他头上。但他自己把笔扔了,非要跟着队伍走。他说,鬼子都扛着枪打到家门口了,认得几个字,不如多杀几个鬼子实在……」
「他总照顾我,说我年纪最小,身子骨还没长开……急行军的时候我掉队了,他会冒着挨处分的风险回头来找我……夜里轮到我站岗,天冷得骨头缝都疼,他会偷偷把他的旧棉袄脱下来,硬分我一半裹着……」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怀里……一直贴心口揣着秀莲同志给他绣的一个小荷包,颜色都洗得快褪没了,边角也磨得起毛……他也舍不得扔。偶尔……偶尔打完仗歇下来,周围没人的时候,他会偷偷拿出来看看,看着看着,自己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傻笑……」
我的眼前,随着他破碎的叙述,仿佛也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年轻的身影。
带着几分那个时代读书人特有的清瘦和文气,眼神却异常坚定,穿着不合身的土布军装,怀里揣着一份微不足道却重于生命的温暖,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血与火的熔炉。
「那……你呢。」
我轻声问,声音有些发涩,试图将他从那些过于惨烈和悲伤的记忆泥潭里,暂时拉扯出来一点点。
「你怎么也……参军了。」
阿澈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波澜的声调低声说。
「我爹娘……都没了。鬼子的飞机过来扔炸弹……刚好扔在村里。我那时在后山砍柴,躲过了一劫……等我跑回去,村子……已经没了。什么都没剩下。」
他说得极其简单,没有哭诉,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灾难瞬间碾过、连悲痛都来不及充分表达就已彻底麻木的空洞。
「后来……就遇到了正在转移的队伍。班长看我一个人傻站在废墟边上,灰头土脸,饿得站不稳。他问我,怕死不怕。我说不怕。没什么可怕的了。他就让我跟着走了……他说,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让爹娘白死,不能让更多的村子……像这样没了。」
车厢里充斥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笑声和引擎单调持续的轰鸣。
但他这几句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话,却像一把冰锥,猛地刺穿这一切世俗的喧闹,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国仇。家恨。原来从来不是历史书上那四个轻飘飘的、可以轻易翻过的铅字。
「那……这封信……」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他手中那封仿佛有千钧重的信。
阿澈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和自责翻涌上来,让他苍白的脸扭曲了一下。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连带着我们周围的空气温度,都似乎骤然下降了几分。
「那场仗……打得太惨了……」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
「漫山遍野都是……都是死人……子弹嗖嗖地飞,炮弹不停地在身边炸开……」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仿佛无法承受那瞬间扑面而来的、地狱般的血腥画面。
「班长……班长为了掩护我们几个新兵撤退……被……被鬼子的迫击炮弹击中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眶通红,却流不出眼泪,只有无尽的痛苦在里面燃烧。
「我冲过去……他……他躺在那儿,浑身都是血……肠子……肠子都……」
他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却又被他强行压抑住,变成一种极度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他抓着我的手……手冰凉冰凉的……把这个……把这个塞到我手里……」
他举起那只一直紧握的手,信纸在他指尖簌簌抖动。
「他说……『阿澈……帮……帮哥这个忙……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秀莲……告诉她……别等……』」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我」字之后的巨大空白,被无尽的遗憾、悲伤和未尽的嘱托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爆炸开来。
「别等她……找个好人家……」
阿澈哽咽着,重复着班长最终未能完全说出口的遗言,声音破碎不堪。
这一次,透明的泪水终于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滚落,划过一道晶莹的弧线,却在下颌处悄然消散,没有留下任何湿痕。
「他话没说完……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的光……就散了……」
「后来……后来我也……」
他的声音骤然中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眼神变得混乱而恐惧,充满了无法面对的、黑暗的惊悸。
仿佛在那一刻,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一直被他潜意识深深埋葬的、属于他自己的终极真相。
「我……我不记得了……」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死死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声音里充满了崩溃般的迷茫。
「好像走了很久……路很长……天一直黑着……特别冷……找不到方向……怎么也找不到……」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
「然后就……遇见你……」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纵横的泪痕和一种巨大到极致的、孩童般的茫然。
那双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我,里面充满了最后一丝挣扎的、祈求答案的光。
「我……我是不是……也死了。」
这个问题。
像一颗早已出膛、跨越了八十多年时光的子弹,在此刻,终于精准地、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张大了嘴。
喉咙像是被烧红的铁锈彻底封死,又干又痛,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挤出。
我能说什么?
难道要告诉他,是的,你早就死了。
你死在了送信的路上,死在了八十多年前某个冰冷彻骨、炮火暂歇的黑夜里。
你的身体或许早已化为尘土,你的名字或许无人记得。
你只是一缕因着未竟的执念而不肯散去、迷茫徘徊了整整八十年的孤魂。
看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苍白透明、布满泪痕和纯粹困惑的脸。
所有早已准备好的、残酷的真相都死死地哽在了我的喉咙深处,变成一阵汹涌而上的、尖锐的酸楚,猛地冲进我的眼眶,灼热滚烫。
公交车猛地一个剧烈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车厢里响起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报站。
「县城客运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这机械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骤然切断了那根连接着惨烈过去的无形丝线,将我们粗暴地拖拽回这个喧闹的、属于生者的现实世界。
阿澈怔怔地抬起头,眼神依旧空洞失焦,仿佛他的魂魄还有一部分遗留在那个炮火连天、生死诀别的瞬间,未能完全归来。
我用力地、飞快地眨动眼睛,逼回那些即将决堤的湿热。
深深地吸进一口车厢里浑浊的、带着汗味和汽油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阵剧烈的抽痛。
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变了调。
「……到站了。我们该下车了。」
寻找的脚步,还必须继续。
而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身后所背负的那段历史,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沉重,更加血腥。
他手中那封薄薄的信,早已不仅仅是一封迟到的情书。
它是一个年轻生命在戛然而止前,最后的、染着鲜血的、滚烫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