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汽车站像一个巨大而混乱的蜂巢。
污浊的空气里搅拌着浓烈的汽油味、汗酸味、廉价香烟味和各种油炸食物的油腻气味。
人流像浑浊的潮水一样推挤涌动。
高音喇叭里机械地、反复地播放着班次信息和催促通知,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冰冷的效率。
这一切都在高速而粗糙地运转,发出巨大的噪音。
与阿澈周身那种沉默的、缓慢流淌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伤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尖锐的割裂感。
买票。
在拥挤恶臭的候车室里等待。
再次挤上一辆更加破旧、塞满了扛着编织袋的乘客和咕咕叫的家禽笼子的中巴车。
整个过程,我都像一个守护着最脆弱肥皂泡的人,用身体笨拙地挡在阿澈周围,尽可能隔开那些会毫无知觉地穿透他虚影的匆忙路人。
他依旧沉默得像一块河底的石头,只是凭借本能紧紧跟随着我。
那双不久前还盛满了对这个世界纯粹惊叹的眼睛,此刻像是被厚厚的灰尘蒙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凭借意志力在勉强维持的、随时可能崩断的坚持。
通往柳镇的乡间公路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路况糟糕透顶。
中巴车像喝醉了酒一样剧烈地颠簸摇晃。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混合着鸡鸭粪便的臭味和劣质皮革座椅散发出的气味。
阿澈站在我旁边的过道里。
没有空座位了。
他的身体随着车辆每一次颠簸而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他本就模糊的轮廓似乎就变得更加稀薄、透明一分。
他不再看向窗外那些飞驰而过的田野和村庄,只是深深地低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那双几乎透明、踩在油腻车板上的破烂草鞋鞋尖上。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段血腥回忆带来的重击,以及漫长寻找过程中希望一次次落空带来的消耗,正在加速他某种本质性的流失。
他并非实体,但我却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感」正在像沙漏里的沙一样快速流走。
像一盏灯油即将彻底枯竭的油灯,火焰微弱地跳动,明灭不定。
我的心也跟着越揪越紧,几乎要缩成一团。
时间。
对我们而言最残酷的东西,或许真的所剩无几了。
中巴车在这条折磨人的破路上颠簸挣扎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沉重叹息,停靠在一个挂着歪斜「柳镇」牌子的简陋路口。
比起县城的喧嚣鼎沸,柳镇显得安静许多,更像一个规模被强行扩大的村落。
街道两旁排列着样式各异的自建楼房和小卖部、修理铺之类的低矮商铺。
偶尔有摩托车喷着黑烟突突地驶过,留下短暂的噪音。
我们依靠着修车铺老人那句模糊的指向,和我手机地图上时断时续、信号微弱加载出的零星信息,开始一路打听「清河社区」的位置。
大多数被问到的当地人脸上都露出茫然的神情,或者摇摇头走开,或者随手给出几个截然不同、让人更加困惑的方向。
刚刚燃起的希望像风中残烛,火苗微弱地摇曳,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阿澈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糟糕。
有时我需要提高声音喊他两三遍,他才会迟钝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眼神需要茫然地聚焦好几秒钟,才能重新落在我脸上,辨认出我是谁。
他的身体在午后过于强烈的阳光下,几乎变成了一层稀薄的、随时会蒸发的雾气,边缘不停地晃动、消散又勉强重组。
就在我胸口堵得发慌,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没,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找个阴凉角落让他「休息」一下的时候。
一个摇着破旧蒲扇、坐在屋檐下竹椅里乘凉的老奶奶,在听到「清河村搬过来的人」这几个字时,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闪过一丝微光。
「清河村。老陈头他们家那边的。」
老奶奶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拉得很长,带着浓重的乡音。
她用蒲扇柄颤巍巍地指向镇子西边的方向。
「喏,顺着脚下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莫拐弯,走到头,能看见有个刷了红漆屋顶的小卖部。从那往右手边拐进去,能看到几排新盖的楼房。好像就是当时从那边分过来的人住得多些。是不是叫那个文绉绉的『清河社区』俺就不知道喽,俺们这儿的人都管那儿叫『移民楼』。」
红色屋顶。
小卖部。
右拐。
这几个具体得像路标一样的关键词,像几针强效肾上腺素,猛地注射进我几乎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我连声道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立刻扭头看向身旁几乎已经淡得像一道透明水痕的阿澈。
「听到了吗?阿澈!可能有消息了!红色屋顶,右拐。」
我急切地对着他喊,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生怕他已经虚弱到听不见,或者在我眼前彻底消散。
阿澈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
像是被我这声呼喊从深不见底的冰冷湖水里猛地拽了出来。
他倏地抬起头。
眼中那几乎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一点灰烬的微光,艰难地、剧烈地挣扎闪烁起来。
他用力地、几乎是贪婪地捕捉并吸收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具体的新希望。
他那原本淡得快看不见的身体,似乎因为这个强烈的意念而稍微凝聚、清晰了一点点。
「听……听到了。」
他的声音依旧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奇迹般地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红色屋顶……右拐。」
我们沿着那条被太阳晒得发白的路疾走。
我几乎是在不顾一切地小跑,肺部因为急促呼吸而隐隐作痛。
阿澈飘在我的身侧,他的移动似乎完全依赖于执念的强弱。
此刻寻找的急切和希望的刺激,让他勉强维持着形态,跟上了我的速度。
路的尽头,分毫不差地出现了一个屋顶被粗糙地刷成鲜红色的、看起来生意冷清的小卖部。
按照指示右拐进去,眼前是几排整齐划一、但显得毫无生气的水泥色五层新楼房。
楼间距很宽,空地上拉着纵横交错的晾衣绳,挂满了各色衣物,像一片片褪色的旗帜。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围坐在水泥花坛边上下象棋,几个孩子在楼下追逐打闹,尖叫声刺破午后闷热的空气。
这里弥漫着一种安置小区特有的、努力经营生活却依旧难掩根系被斩断后的陌生与疏离感。
是这里吗?
陈秀莲奶奶会在这里吗?
我和阿澈怔怔地站在小区入口处,望着这几排几乎一模一样的楼房,一时间都感到了同样的茫然和无措。
范围确实缩小了,从一个镇子缩小到了几栋楼。
但具体是哪一栋?
哪一户?
难道要像无头苍蝇一样,挨家挨户去敲开门,问那句渺茫得近乎可笑的话——「请问是清河村搬来的陈秀莲家吗?」
就在我们被这份巨大的不确定性钉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
一个看起来大约六十多岁、手臂上挎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几把青菜的阿姨从我们身边经过,略带好奇地打量了我这个明显的生面孔一眼。
机会。
最后一个机会。
我几乎是扑过去,挤出一个尽可能礼貌又掩饰不住急切的笑容。
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阿姨您好。打扰一下,请问您知道这片楼里,有没有一位从清河村搬过来的老人,叫陈秀莲。她应该……年纪很大了。」
那位阿姨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眉头困惑地皱起,似乎在记忆里费力地搜索着这个并不算特别的名字。
「陈秀莲。清河村的。」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阿澈也瞬间屏住了所有声息,他透明的身体绷紧了,那双眼睛死死地、充满了最后全部希冀地,盯住了阿姨即将开口的嘴唇。
「哦——你说的是莲姑奶奶吧。」
阿姨猛地想起来了,恍然大悟般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有这么个人。清河村过来的,姓陈,叫秀莲。没错。我们这些小辈分的,都管她叫莲姑奶奶。」
莲姑奶奶。
称呼对上了。
一切都对上了。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像海啸一样瞬间淹没了我。
我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麻,差点要不顾一切地跳起来。
我连忙用力点头,声音因为兴奋而发抖。
「对对对。应该就是她。莲姑奶奶。她住哪一栋楼?您知道吗?我们现在能去找她吗?」
阿姨脸上原本因为想起熟人而略显生动的表情,却像是被一阵突然吹来的冷风冻住了,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世俗的惋惜。
「哎,你们是来找莲姑奶奶的啊。可惜喽……真是没福气的一个老人家。听说苦了一辈子,这刚搬进新楼没享几天清福,去年……去年秋天的时候就走啦。睡梦里走的,倒也没受什么罪。」
「走……走了。」
我脸上的笑容和所有的血色,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褪尽。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来,血液好像刹那间停止了流动,凉了半截。
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阿澈。
他脸上那刚刚燃烧起来的、如同最炽热最纯净的火焰般的希望和喜悦,就在阿姨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被一把无形的、巨大的铁锤,砸得粉碎。
粉碎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残骸。
那双刚刚重新点燃神采、亮得惊人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灰败、暗淡下去,变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空洞,彻底。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连绝望都没有了。
只剩下绝对的、死寂的虚无。
他整个人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脆弱的纸人。
仿佛连维持自己最后这点形态的力量都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彻底抽空、榨干了。
他变得像一张薄薄的、苍白的、一触即碎的、透明的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咯咯的声响,似乎想确认什么,想追问什么,却最终连一个最微弱的音节都无法挤出。
只是徒劳地、剧烈颤抖着,慢慢地、慢慢地,举起了那只一直紧紧攥着、贴在胸口的、几乎要和他手掌融为一体了的手。
那封泛黄、破损、边缘磨毛了的信,依旧被他用生命最后的力量紧紧攥在手里。
信还在。
跨越了八十多年的战火与时光,历经了无法想象的迷茫与执着,它终于被带到了这里。
可这封信要送达的那个人。
那个或许在漫长岁月里早已凝固成一道伤痕、一个符号的人。
已经不在了。
这场迟到了整整八十年的告别。
这场用尽了一个灵魂全部力气、穿越了生死的奔赴。
最终。
还是没能赶上时间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