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后面的话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传进我的耳朵里。
嗡嗡作响,模糊不清。
我只看到她饱经风霜的嘴唇在一开一合,脸上带着那种谈论起逝者时惯有的、模式化的惋惜表情。
似乎在说莲姑奶奶走的时候很平静,没受什么折磨,后事都是小雅那孩子一手张罗的,办得很体面,很周全……
小雅。
这个名字像一根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尖锐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几乎被巨大失落冻僵的神经末梢。
「……小雅。」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是啊。莲姑奶奶的曾孙女,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孝顺得很。」
阿姨很肯定地点点头,抬手指向小区里面靠近围墙的一栋楼。
「就住那栋,三单元,501。莲姑奶奶走了以后,房子就空着了,小雅那孩子偶尔周末会回来住住,打扫打扫,收拾收拾老人的东西。这几天……我好像看见她回来了,灯亮着呢。」
曾孙女。
小雅。
代收。
这绝望冰窟的最深处,仿佛又被人凿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投下了一缕微弱到可怜、却足以让人疯狂伸手去抓的光。
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向这位阿姨道谢,只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两个气音「谢谢」,便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几乎是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她所指的那栋楼跑去。
阿澈的身影飘在我的身边,他的状态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像一缕被强风吹拂、随时会彻底散开的青烟,轮廓模糊得几乎要融入空气里。
他的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死寂。
唯独他那只手,还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刻入灵魂本能的方式,死死地、死死地攥着胸前那封信。
仿佛那是将他最后一丝残存意识锚定在这个世间的、唯一的支点。
爬上五楼。
冰冷的、布满划痕的金属防盗门矗立在眼前。
深绿色的漆面反射着楼道窗透进来的、缺乏温度的光。
我用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像个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痛。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一半是因为爬楼的疲惫,另一半则是因为那种即将揭开最终答案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紧贴在我身边、几乎要将自己嵌进旁边冰冷墙壁里的阿澈。
他那虚幻的身影在昏暗的楼道光线下微微颤抖着,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他的眼睛死死地、几乎要瞪裂般地盯着那个门牌号——「501」。
那眼神里是一种濒临极限的、混合着最后一丝渺茫期盼和巨大恐惧的复杂情绪,仿佛那扇门后既是终极的救赎,也是彻底的毁灭。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楼道里带着灰尘味的、冰冷的空气,感觉它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然后,伸出手指,用力按响了那个白色的门铃按钮。
「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年轻女孩清亮的声音,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轻快的拖鞋脚步声。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向内打开了。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身上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居家 T 恤和短裤、头发随意在脑后扎成一个揪的女孩出现在门后。
她脸上带着些许被打扰的疑惑,上下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气喘吁吁的不速之客。
「你好。请问你找谁?」
「请……请问你是小雅吗?」
我的声音依旧不受控制地发着颤,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
「我是……你是……」
她脸上的疑惑更深了,眉头微微蹙起,警惕地没有完全打开门。
「我……我受人之托……」
我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试图在瞬间编织出一个最合理、最不至于吓到对方的理由。
眼角余光能瞥见阿澈几乎要失去控制地贴上来,他那无声的、磅礴的焦急几乎形成了一种实质性的精神压力,干扰着我的思绪,让我无法冷静组织语言。
「是关于……关于陈秀莲奶奶的。有一些……她很久以前的东西,可能……可能需要交给她的家人……」
谎话说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得像一张破渔网。
小雅的眉头彻底皱紧了,警惕的神色更加明显。
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审视。
「我祖姑奶奶的东西?谁托你的?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是……是很久以前的一位……故人。」
我艰难地吐出这个沉重无比的词,感觉身后的阿澈因为这个词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几乎能切身感受到他那无法宣之于口的、积压了八十多年的焦灼、痛苦和近乎崩溃的期盼。
就在小雅脸上的怀疑之色越来越浓,嘴唇抿起,似乎下一刻就要毫不犹豫地关门送客的时候——
她的目光,无意间越过了我的肩膀,落在了我身后侧方,那个紧贴着冰冷墙壁、几乎透明的阿澈身上。
不。
更准确地说,她的目光是猛地定格在了——被阿澈以一种守护珍宝般的姿态,死死攥在胸前、贴在心脏位置的那封信上。
那一刻,小雅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到极限,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完全超出了理解范围、甚至带着一丝骇人意味的东西。
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倒吸了一口冷气,连握着门把的那只手都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那表情不是看到鬼魂的惊恐。
而是一种……极度震惊的、仿佛见到了绝不可能出现之物的、难以置信的确认。
「那……那是……」
她的声音瞬间拔高,失去了平时的音调,带着剧烈的颤抖,手指猛地抬起来,直直地指向阿澈手中的信。
「那个信封。那种旧黄色的毛边纸。还有……还有信封上那个墨水的颜色。」
她怎么会认识。
隔着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时光,她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这个信封。
这太荒谬了。
我和阿澈都彻底僵住了,巨大的震惊让我们失去了所有反应。
小雅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不是出于恐惧的逃离,而是巨大的惊骇让她一时失去了平衡,需要依靠门框来支撑自己。
她死死地盯着那封信,目光像是被焊死在了上面,然后又猛地抬起来,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混乱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骤然醒悟般的了然。
「你……你们……难道是……那边来的?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她语无伦次,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煞白。
「你……认识这封信。」
我猛地抓住她话语里最关键的碎片,急切地追问,心脏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
小雅的身体软软地靠在门框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黏在那封信上,声音飘忽得像是梦中的呓语,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恍惚。
「……祖姑奶奶……她有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皮盒子,宝贝得很,谁也不让碰……那盒子就放在她床头柜最里面……里面……里面珍藏着她所有的念想……很多旧东西……最上面,就压着一封……一封没写完的信……或者……根本就是空白的信……」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自己的回忆呛到,眼神锐利地看向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我身后那片虚无的、承载着过往的空间。
「信纸是空白的。但是信封……那个信封和你身后……那个……手里的……一模一样。是那种老式的竖版信封,黄色的纸,很薄,边缘都磨毛了……信封上有字。是用毛笔写的。竖着写的。收信人是……『秀莲亲启』。寄信人那里……只有一个……一个写得有点潦草、墨迹都晕开了的……『李』字。还有一个……一个暗红色的、像是后来不小心滴上去的……印记。像血。」
她的每一个字。
都像一把沉重无比的、冰冷的铁锤,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我和阿澈的心脏上。
砸得我们魂飞魄散。
阿澈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手里那封他守护了超越生死的信念、穿越了漫长时光的信。
又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因为惊骇而脸色苍白的女孩。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扭曲着,大颗大颗透明的泪水无声地从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疯狂滚落,划过一道又一道晶莹的弧线,然后在下颌处悄然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他想要说什么,嘴唇徒劳地开合着,却像是离水的鱼,发不出任何一点点声音。
空白的信。
只有一个写着名字的空信封。
我瞬间明白了。
班长在那场惨烈的战斗里,根本就没来得及写完这封信。
或者,那封可能写满了字的信,早已遗失在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或是在他倒下后的漫长岁月里,腐烂在了某片无人知晓的泥泞之中。
阿澈用他的魂魄守护了八十多年、为之迷茫徘徊了八十多年、甚至最终敲响了我的门所要送达的,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写着收信人名字的空信封。
和一个至死都未曾能完整说出口的、沉重如山、滚烫如血的临终嘱托。
而陈秀莲奶奶。
那个他口中的「秀莲同志」。
她用尽了自己的一生去等待,去守护,甚至可能在临终前都紧紧攥着的,也只是一个来自爱人、却空无一字、只余一个姓氏和一点或许真是血迹的信封。
她靠着信封上那个模糊的「李」字和那点暗红色的印记,靠着那未尽的承诺和空白所代表的无限可能,独自一人,默默支撑了整整八十多个春夏秋冬的漫长等待。
这一刻。
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碾碎的悲伤,像一场无声的海啸,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猛地袭来,将我彻底吞没。
我的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沿着冰冷的墙壁瘫软下去,跪倒在地。
小雅看着我这副几乎崩溃的反应,看着阿澈那个方向无声却汹涌的泪水(她似乎只能极其模糊地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难以理解的、悲伤的存在,却无法看清具体的形貌),她眼中的惊骇和混乱,渐渐地被一种巨大的、沉痛的、了然的明悟所取代。
她似乎终于在这一片超自然的混乱中,相信了我们这离奇到荒诞的出现,相信了这跨越了生与死、横亘了整整八十多年时光的沉重托付。
她缓缓地、彻底地让开了门口,身体依旧因为震惊而微微发抖。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无法完全平复的颤抖,却多了一份沉重的、几乎是肃穆的意味。
「……进来说吧。」
她的目光越过我,望向阿澈的方向,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祖姑奶奶她……等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