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家的客厅显得简洁而冷清。
空气里漂浮着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老人气息。
是那种混合了中药苦涩和微弱檀香的味道。
沉淀在沙发和窗帘的纤维里。
我们三个人——或者说,两个人,和一个几乎透明的存在——谁也没有坐下。
一种无形却沉重得如同实体般的静默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小雅转身走进了里间。
过了一会儿,她双手捧着一个东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老式铁皮盒子。
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黑褐色的底层。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仿佛捧着的不是铁盒,而是一碰即碎的、凝结了全部时光的梦境。
她将这个沉重的铁盒轻轻放在客厅中央的玻璃茶几上。
发出一声轻微的、却如同惊雷般的碰撞声。
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慢慢地、极其郑重地掀开了那个锈蚀的盒盖。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些岁月的残骸。
几张边缘卷曲、严重泛黄的黑白老照片,人脸模糊得只剩下轮廓。
一枚被岁月磨得光滑锃亮的铜顶针。
几缕细软的、用褪色红绳仔细系好的干枯头发。
而放在所有东西最上面的,正如小雅所说,是一个旧得纸张纤维都已疏松、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的空信封。
当小雅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将那个空信封从一堆旧物中拿起,然后,将它和阿澈手中那个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被他用魂魄守护了八十多年、穿越了战火与时光的信封,并排放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时——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空气停止了流动。
一样的粗糙泛黄的纸质。
一样褪成淡褐色的、竖排书写的毛笔字迹——「秀莲亲启」。
一样模糊潦草、墨迹晕开的「李」字落款。
甚至连信封右下角那一点暗褐色的、早已干涸渗透进纸张纤维的、疑似血迹的印记,其形状和位置,都惊人地重合。
阿澈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并排躺着的、空荡荡的信封。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灵魂。
他身体里最后支撑着他的那股气力仿佛瞬间被抽干榨尽。
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透明得几乎要彻底融化在客厅惨白的灯光里。
他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不堪的呜咽声。
大颗大颗透明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疯狂滚落,密集得像夏季的骤雨,却又诡异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只在空气中留下冰凉的轨迹。
他守护的。
果然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
班长未能来得及写下的千言万语。
秀莲奶奶穷尽一生未能等来的只字片语。
早就湮灭在了惨烈的战火里,腐烂在了漫长的时光尘埃中。
这两个空荡荡的信封,像一个巨大而残酷的、沉默的隐喻。
冰冷地嘲笑着所有未竟的告白。
所有被战争无情碾碎的温柔和承诺。
「祖姑奶奶……她每年到了七夕那一天,都会把这个铁盒子拿出来。」
小雅的声音哽咽着,眼圈迅速泛红,鼻音浓重。
「就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对着这个空信封,能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天。从天亮坐到天黑。谁去劝也不听,谁也不理。就那么用手一遍遍摸着信封,手指反复摩挲那个『李』字和那个红点……嘴里反反复复,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卫国』……是叫李卫国,对吗?」
阿澈猛地用力点头,动作大得几乎要散开他的形体。
他泣不成声,透明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她等了他一辈子。」
小雅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大颗地掉落下来,砸在玻璃茶几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年轻时多少人上门说媒,她都一口回绝。家里长辈不是没劝过,骂过,甚至要跟她断绝关系……但她就是铁了心,死活不肯。她说,答应了要等他回来,就一定要等。哪怕……哪怕最后等来的……真的只是一封信呢……」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布满铁锈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肉里,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后来她年纪大了,脑子也开始糊涂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情转眼就忘,有时候连我都认不清……可她从来没忘记过这个铁盒子。每天都要摸一摸,确认它还在。嘴里念叨的,还是那封信,还是那个名字。」
小雅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声音断断续续。
「临走前那天下午,她突然变得特别清醒。眼睛亮得吓人。她死死拉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她说:『小雅,要是……要是以后啊,有个穿着旧军装、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小伙子来送信,你一定……一定要替我收下。然后替我告诉他……告诉他……我等到他了……』。」
我再也无法抑制。
积蓄了整晚的酸楚和巨大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眼眶的堤坝,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所有的视线。
阿澈更是发出了一声近乎崩溃的、撕心裂肺般的哀鸣。
他猛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触摸、去紧紧抓住那个放在茶几上的、属于秀莲的空信封。
但他的指尖毫无意外地、徒劳地穿透了过去,只搅动起一片冰凉的空气。
「信……」
他艰难地、用尽了魂魄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他颤抖着,将自己守护了八十多年的那个空信封,无比郑重地、递向了我。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最后一丝卑微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乞求。
「……念……念给……她听……班长……班长的话……」
我明白了。
信纸早已化为尘土。
但班长临终未能说出口的嘱托。
阿澈跨越了生死和八十年时光的沉重执念。
必须有一个归宿。
必须被送达。
小雅红着眼睛,泪水还在不断滚落。
她看着阿澈那几乎要消散的虚影,看着那封被递出的空信,重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去。我们去告诉祖姑奶奶。她等到了。」
陈秀莲奶奶的墓,坐落在这个小镇边缘一个向阳的、安静的山坡上。
周围种着几排苍翠的松柏,枝叶在傍晚的风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起伏的、黛青色的山峦轮廓。
墓碑很简洁,是那种最普通的青石板。
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还有一张她晚年时拍的瓷像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头发银白,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历经风霜后温和而平静的微笑,眼神慈祥地望向远方。
我们到达墓地时,夕阳正缓缓沉向远山的怀抱。
天空被渲染成一片无比壮丽又无比凄美的橘红色,巨大的云朵像燃烧的棉絮。
这浓郁的光倾泻下来,给冰冷的墓碑、沉默的松柏,以及我们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镀上了一层哀伤而温暖的金边。
阿澈的身影在这浓烈的夕阳光辉下,淡薄得像一道随时会随风散去的青烟。
但他坚持着,飘到墓碑正前方,痴痴地、贪婪地凝视着照片上那位白发苍苍、布满岁月沟壑的老人。
他似乎在拼命地、试图从她慈祥而平静的眉眼里,努力找出八十年前那个让班长在烽火连天中依旧念念不忘、让一个年轻战士至死都揣在怀里的「秀莲同志」的影子。
他的身体颤抖得极其厉害,像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消散在这片绚烂的落日余晖里。
小雅走上前,将那个从铁盒里取出的、属于秀莲奶奶的空信封,极其轻柔地、端正地放在了墓碑前光滑的石板上。
然后,她转过身,从我手中,无比郑重地、仿佛接过千斤重担般,接过了阿澈递来的、那个同样空无一物的信封。
她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悠长而颤抖,仿佛要将这墓园清冷的空气、将这份跨越了生死的沉重托付、将整整八十多年的等待与遗憾,都一同吸入肺腑。
她没有低头去看那空白的、毫无内容的信封内部,而是仰起了头,目光坚定地、温柔地望向墓碑上老人那张微笑着的照片。
她的目光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越过了冰凉的青石板,穿透了厚厚的黄土,直接看到了那个在此安眠的、等待了一生的灵魂。
然后,她用一种清晰而温柔、带着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却努力保持平稳的声音,开始朗读——朗读那封从未被笔墨书写、却早已用生命和时光镌刻在命运之上的信。
「秀莲。」
仅仅是第一声称呼出口。
站在一旁的阿澈就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一颗无声的子弹击中了心脏。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没办法亲口对你说了。」
小雅的声音融入傍晚微凉的风里,带着一种庄严而深沉的悲伤,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清晰地、缓慢地敲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
「有些话,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了。每次看到你低着头、专注地给伤员清洗换药时的侧脸;每次收工回来,听到你蹲在河边洗衣裳时轻声哼着的家乡小调,我都想鼓起这辈子所有的勇气,走到你面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秀莲,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阿澈的呜咽声再也压抑不住,低低地响起来。
他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透明的泪水疯狂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无声地洒落在墓前的草地上。
「我偷偷捡起过你掉落在河边的一根头发。偷偷收着你塞给我那个针脚歪歪扭扭、却让我暖了一整个冬天的荷包。夜里轮到我站岗,看着头顶那片密密麻麻的星星,我就想。等以后……等我们打跑了鬼子,把他们都赶出去了。我一定要回来。盖两间结实的新房,垦几亩肥沃的好地。我要风风光光地、吹吹打打地把你娶进家门。让你以后每一天都能笑得开心,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掉一滴眼泪。」
小雅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浓重哭腔,但她死死咬着嘴唇,坚持着,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将那份深埋了八十年、浸透了血与火的深沉情意,一字一句地,呈于这冰冷的墓前。
「可是……秀莲。对不起。这仗……打得太苦了。身边的弟兄……一个个都没了。昨天还一起啃干粮说笑话的人……今天可能就……我也……我可能……回不去了。」
山坡上的风忽然大了一些,吹过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这迟到了整整一生的告白而低徊叹息。
「别等我了,秀莲。找个老实本分、知冷知热的人,嫁了。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活到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把我忘了。彻底忘了。」
「这辈子。我这条命,给了国家,给了脚下这片土地,我一点都不后悔。唯一觉得亏欠的……对不住的……就是你。亏欠你那句早就该说出口的『喜欢』。亏欠你一个本该有的、热热闹闹的家。」
「秀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如果……如果人真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国家太平了,再也没有战乱了……我一定早早地就找到你,把这辈子亏欠你的所有所有,都加倍补给你。到时候……到时候,你再等我。好不好。」
「别哭……秀莲……看信的时候……别哭……」
小雅再也读不下去了。
最后几句话被剧烈汹涌的哽咽彻底打断、吞没。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凉的墓碑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也早已泪流满面,视线彻底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水光和温暖的橘红色光影。
而那封被小雅用尽全部感情和力量「朗读」出来的信。
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张空空如也、脆弱泛黄的旧纸。
上面没有一个墨点。
但它所承载的一切。
却比世间任何浓墨重彩的书信都更加沉重,更加深刻,更加荡气回肠。
阿澈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那强撑着的、最后一丝维持他形态的意念,终于彻底崩断。
他对着墓碑,像是要代替班长完成那最后、最艰难的嘱托,用尽魂魄里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嘶哑地、泣不成声地、反复地重复着那几个刻骨铭心的字眼。
「……别等……找个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对不起……下辈子……下辈子……」
他的身影在绚烂的夕阳下剧烈地闪烁、明灭。
透明得几乎完全看不见轮廓,像一团即将被风吹散的光晕。
那封空白的信。
跨越了战火。
穿越了八十多年的迷茫与守望。
终于送到了。
以这样一种极致残酷、却又极致温柔的方式。
送达了一场穿透了生死界限、横亘了漫长时光的。
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告白。
与永恒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