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前的空气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和释然同时挤压,凝成了坚硬的、透明的琥珀。
只剩下小雅跪在碑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山风吹过墓园松柏时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呜咽。
那封被小雅用全部灵魂和泪水「朗读」完毕的空信,此刻静静地躺在陈秀莲奶奶墓碑前冰凉的石板上。
它承载了超越生死的重量和八十多年的时光,此刻却轻飘飘的,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走的、枯黄的羽毛。
阿澈的身影已经淡薄得几乎只剩下一个被夕阳勾勒出的、极其模糊的轮廓。
在那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金红色光芒里,他像水中一个即将破碎的、晃动不安的倒影。
他所有的执念。
所有支撑他穿越漫长迷茫的力量。
仿佛都在刚才那场耗尽心血的无言告白中,彻底燃烧殆尽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块冰冷的墓碑,眼神空洞得可怕,又仿佛穿透了石碑和黄土,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彼岸——那里有弥漫的硝烟,有震耳欲聋的炮火,有战友倒下的身影,有班长最后望向他的、布满血污和嘱托的脸庞。
巨大的、几乎将人溺毙的悲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脱感包裹着我,让我双腿发软,几乎要依靠着旁边的松树才能勉强站立。
可就在我的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的时候,我看到阿澈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转动了他的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那片几乎要将他最后形态都融化的、过于灿烂的夕阳,精准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聚焦,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曾经清澈见底、充满了对新时代好奇、闪烁着送信焦急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回归本真的、孩童般的纯粹茫然,和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最后的牵挂。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冬日里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缕呼吸,飘忽不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郑重和一种小心翼翼到了极致的试探。
「同志……我……我还能再问你一件事吗。」
我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点着头,泪水再次决堤般奔涌而出,瞬间淌了满脸。
喉咙被酸楚和哽咽死死堵住,胀痛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从胸腔里挤压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你问。你随便问。」
他望着我。
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我接下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牢牢地镌刻进他即将永恒寂灭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问出了那个或许深埋在他心底、深埋在所有倒在黎明前最深沉黑夜里的英烈们心中,最沉重、最深的渴望。
「后来……我们胜利了吗?」
每一个字。
都像是从他即将消散的魂魄最深处榨取出的最后一点能量,微弱,却清晰无比地敲击在凝滞的空气里。
他的身体随着这句话的问出,又肉眼可见地透明了几分,边缘开始像燃烧殆尽的纸灰一样,一点点飘散、分解,融入金色的阳光中。
这个问题。
如此简单。
简单到任何一个学过历史的小学生都能毫不犹豫地回答。
却又如此沉重。
沉重到足以压垮人的脊梁。
它跨越了八十多年弥漫的硝烟与无边的牺牲。
承载了一代人的青春、热血、生命和所有未能亲眼得见的梦想。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苍白到透明、即将彻底消散在风里的脸庞。
看着他那双被最后一丝微弱光芒点亮的、充满了终极期盼的眼睛。
这一路上所有的情绪——最初的恐惧、后来的同情、巨大的荒诞感、彻骨的悲伤、以及此刻难以言喻的震撼——在这一刻,全都熔岩般沸腾起来,最终化作了更加汹涌的泪水和一股从胸腔最深处猛烈冲上来的、无法遏制的激动。
我猛地吸进一大口带着松柏清苦和泥土气息的冷空气,像是要汲取天地间所有的力量。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脊背,对着他,对着眼前这座沉默的墓碑,对着这片埋葬了漫长等待的山坡,对着八十多年前所有为了这个答案而浴血奋战、慷慨赴死的英魂,大声地、清晰地、用一种近乎宣誓般的、无比坚定的声音,喊出了那个答案。
「胜利了!!」
我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和无法抑制的哭泣而剧烈颤抖着,却异常响亮、穿透力极强地回荡在寂静的墓园里,撞击在每一块墓碑上,然后冲向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我们赢了!!」
我几乎是倾尽全力地嘶吼出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吼出来,要让这天地万物、让过去未来的所有灵魂都清清楚楚地听见。
「日本鬼子早就被打跑了!早就无条件投降了!我们胜利了!!我们真的胜利了!!!」
阿澈那即将彻底涣散、化作光点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
那双原本已经蒙上死亡灰翳、即将永远闭上的眼睛,在听到这雷霆般的答案的瞬间,难以置信地、猛地爆发出一种极致璀璨的光彩!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比夕阳还要绚烂夺目的狂喜和光芒!
这光芒瞬间驱散了他脸上积压了八十多年的所有迷茫、所有悲伤、所有不甘和所有的苍白!
一种巨大的、发自灵魂最深处的笑容,如同最绚烂的夏花,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猛地绽放开来!
那么灿烂。
那么耀眼。
那么满足。
甚至比天边那轮燃烧的落日还要辉煌夺目!
那笑容里,是如山崩般倾泻而出的如释重负。
是无上的光荣与骄傲。
是梦想跨越生死终于实现的极致狂喜。
是所有惨烈的牺牲、所有年轻的生命的付出,都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最重、最终极价值的无上欣慰!
「胜利了……赢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喃喃地、反复地重复着这几个简单的词语,声音依旧微弱,却充满了某种尘埃落定后的、无尽的满足和激动。
透明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划过他灿烂的笑容,却是滚烫的、喜悦的泪。
他猛地挺直了那身破烂不堪、沾满历史尘土的旧军装下的脊梁。
仿佛一瞬间,重新变回了那个即将奔赴战场、保家卫国的年轻士兵。
目光灼灼,充满了力量和希望,越过我和小雅,投向了远方那一片被夕阳渲染得无比壮丽、无比恢弘的山河。
他守护的土地。
他战友们用鲜血浇灌的土地。
如今,真的无恙了。
然后,他轻轻地开始哼唱起来。
调子很熟悉,是那首刻进了每一个民族血脉最深处、激励了无数人冒着炮火前进的旋律。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强大的、足以穿透时空壁垒的力量。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他的声音很轻,像耳语,却每一个音符都异常清晰,敲击在心坎上。
唱着唱着,他的身影在那片金红色的光辉中加速消散。
从腿部和手臂开始,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温暖光芒的金色颗粒,如同无数逆着夕阳飞升的萤火虫,轻盈地、无声地向上飘散。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他唱得断断续续,却异常坚定。
他回过头,看了我最后一眼。
脸上依旧是那灿烂无比、纯粹无比、足以照亮一切黑暗的笑容。
他对着我,微微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和最深切的感谢。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歌声在持续,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
但他的下半身已经几乎完全化作了飞舞的光点,上半身也透明得如同透明的琉璃。
我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嚎啕出声,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悲伤和激动而剧烈颤抖,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那片无比壮美的、如同熔金般的夕照中,用尽最后的气力哼唱着那首曾经的战歌。
身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接近虚无。
最后一句歌词,仿佛是从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传来,带着空旷的回音,温柔地、彻底地融入了傍晚的山风里。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水滴般融入空气,彻底消失不见。
他最后那一点模糊的、带着微笑的轮廓,也终于彻底地、完全地融入了那片浩瀚无边的、温暖而宁静的落日余晖之中。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仿佛这几天的光怪陆离,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悲伤的梦。
只有周围的空气里,似乎还隐约缭绕着那不成调的、沙哑却充满了不屈力量的歌声的微弱余韵。
只有墓碑前,那两张并排躺着的、空白的、泛黄的信封,在夕阳下沉默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夕阳沉默地燃烧着,将天空和云朵烧成一片炽烈而恢弘的橘红色。
这色彩,如同八十多年前那些被战火映红的夜晚。
却不再有硝烟和哭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温暖的、抚慰一切的宁静。
他走了。
带着苦苦等待了八十多年的胜利消息。
哼唱着曾经的战歌。
奔赴他那早已等待在时间长河彼岸的、亲爱的战友们去了。
山河早已无恙。
英魂终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