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闪烁着温暖光芒的金色颗粒,如同被晚风的手指轻轻拂去,彻底消散在渐次浓稠的暮色里。
山坡上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声音和活力,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宁静,和一种巨大的、仿佛将人五脏六腑都掏空了的虚无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墓碑旁冰凉的、带着夜露湿气的草地上。
眼泪早已在前一刻流干涸竭,只剩下眼眶和喉咙里火辣辣的干涩刺痛,以及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生理性的轻微抽噎,让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
小雅还久久地跪在墓前,额头抵着冰冷石碑的基座,肩膀微微地、压抑地耸动着,发出低不可闻的啜泣声。
墓碑上,莲姑奶奶那张瓷像照片依旧温和地、平静地微笑着,眼神慈祥地望向前方,仿佛已经聆听了所有跨越时空的诉说,包容了一切,最终释怀。
那两张空白的信封,此刻并排静静地躺在被夕阳最后余温抚摸过的石板上。
它们不再仅仅是绝望和失落的象征。
它们仿佛变成了一座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桥梁。
沉默地连接了生与死的鸿沟,贯通了过去与现在的隔阂,最终圆满了一场迟到了整整八十多年、浸透了血泪与执念的沉重重逢。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山坡下的镇子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小雅才用手支撑着地面,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俯身将那两个承载了太多的空信封,轻轻地、珍重万分地重新收回那个锈迹斑斑的旧铁盒里。
然后紧紧地将铁盒抱在胸前,仿佛抱着的不是金属,而是一个时代最沉重、最悠长的叹息。
她转过身,看向依旧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我,声音因为哭泣和长时间的沉默而异常沙哑。
「谢谢你……还有……谢谢他。」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沙石堵死,肿胀疼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该说谢谢的。
到底是谁呢。
是我这个偶然被卷入的旁观者。
还是那个用尽一生等待的老人。
或是那个迷失了八十年只为送达一句空话的魂灵。
还是那些连名字都即将湮灭在尘埃里的、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小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起带来的简单祭品。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沿着来时的小路,走下这片被极致悲伤和某种奇异圆满同时浸透的山坡。
我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座青石墓碑在四合暮色中渐渐缩成一个模糊而孤独的剪影,静静地矗立在逐渐升起的夜雾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安宁和寂寥。
重新回到古镇,推开栖云宅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时,感觉像是从一个漫长到跨越了生死的、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艰难地挣扎着醒来。
却发现梦境的痕迹并非虚幻,早已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入了骨髓灵魂深处,再也无法剥离,再也回不到从前。
老宅子依旧阴冷,空旷,散发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特有的气味。
但那种之前无处不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却彻底消失了。
空气里只剩下纯粹的、死寂的陈旧感。
阿澈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除了我脑中那些沸腾翻滚、无法磨灭的记忆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没有那双穿着草鞋、落地无声的脚步声。
没有那些对崭新世界充满幼稚好奇的提问。
没有那身破旧军装带来的、萦绕不散的冰冷寒意。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找不到出口的空茫感,如同黑夜里的海啸,一波接一波地猛烈拍打过来。
我坐在冰冷的、硬邦邦的床沿上,目光直直地望着房间里阿澈最后消失的那个方向。
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整整一夜,我就这样呆坐着,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
第二天一早,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忙收拾了行李,办完了退租手续。
像是要急于逃离这个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空间,逃离这片土地之下无声的叹息。
颠簸的公交车。
嘈杂混乱、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噪音的长途汽车站。
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和城镇。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和来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可一切,又确确实实彻底不同了。
窗外的世界依旧喧嚣而忙碌。
人们低着头专注地刷着智能手机屏幕上闪烁的信息。
高声谈论着飞涨的房价和琐碎的生活八卦。
为生计奔波,为琐事抱怨。
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着高楼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光。
车流如同永不停息的河流,鸣着喇叭,汹涌流动。
可我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刚从万米深海挣扎着浮上水面的人。
耳朵里还嗡嗡作响,充斥着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巨大压力和寂静回响。
感官无法立刻适应这过于明亮、过于喧嚣、过于鲜活的人间烟火。
阿澈那些带着稚气、却无比认真的问题,仿佛还在耳边清晰地回响——
「那铁皮怪兽吃什么能跑那么快。」
「天上那个闪着光、呜哇叫的大鸟是什么。」
每一个单纯的问题,此刻都像一根最纤细又最尖锐的针,轻轻地、持续地刺痛着我的心脏。
这触手可及的太平盛世。
这便利繁华的日常生活。
是他。
是那个叫李卫国的班长。
是无数个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他们」。
用最珍贵的青春、滚烫的热血,乃至鲜活的生命换来的。
但他们自己,却永远、永远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无法亲身感受这平凡的一天。
这种认知带来的酸楚和沉重,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比艰难,几乎要窒息。
回到城市。
回到那个狭窄、冰冷、弥漫着外卖味道的出租屋。
熟悉的压抑感和拥挤感扑面而来。
然而,之前那些让我情绪崩溃、最终选择逃离的工作压力、人际困扰,以及那段无疾而终恋情带来的心痛,在经历了那样一场超越想象的、跨越生死的送信之旅后,忽然间变得轻飘起来,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它们并非消失了,依旧具体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
但它们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压垮我的脊梁,夺走我呼吸的力量了。
我的心里。
被另一种更庞大、更沉重、更深刻的东西彻底填满了。
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去容纳那些微不足道的自怨自艾。
我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手指因为一种莫名的激动和迫切而微微颤抖着。
在搜索引擎惨白的光标后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入关键词:
「本地 抗战 1939 年 烈士 李卫国」。
网页跳转,大量的、纷繁复杂的信息瞬间涌现出来。
有官方档案库的零星史料截图。
有地方志办公室整理的、语焉不详的战斗记录片段。
有民间历史爱好者论坛里真假难辨的讨论帖和口述记录。
甚至还有一些扫描得模糊不清、充满了噪点的老照片。
我像一个在沙漠里濒临渴死的人突然发现了水源,像一个最饥渴的考古挖掘者,瞳孔里倒映着屏幕的光,疯狂地、不知疲倦地筛选、阅读、拼凑着那些来自历史缝隙里的、碎片化的信息。
「……民国二十八年秋,东线阻击战异常惨烈,我部某连为掩护主力部队及群众转移,于黑山峪一带险要地形与敌鏖战昼夜,弹尽粮绝,援兵未至,全连官兵 xxx 人最终壮烈殉国……」
「……据极少数幸存者日后片段回忆,该连班长李卫国(音),身负重伤后仍坚持战斗,于最后时刻将重要物品托付于一同乡新兵,令其务必突围送出……后该新兵亦下落不明,疑牺牲于送信途中……」
「……战后清扫战场,烈士遗骸大多难以辨认,且分散多处,后经多方努力,集中收敛安葬于市烈士陵园东区……」
「……黑山峪战斗部分英名录(根据番号及回忆整理,不完全):……李卫国……王……张……陈澈(澈?记录模糊,是这个名字吗?存疑待考)……」
陈澈。
我的鼠标光标死死地停留在这两个模糊的、却带着千钧重量的汉字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呼吸也在一瞬间彻底窒住。
真的是他。
阿澈。
那个笑起来有点傻气、眼神清澈、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执着得令人心碎的少年。
他的名字。
真的和班长的名字紧紧地排列在一起,被铭刻在了冰冷而客观的历史记录里。
虽然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读音,一个可能正确的名字。
我猛地向后靠倒在冰冷的电脑椅背里,闭上了干涩无比的双眼。
眼前不再是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文字和问号。
而是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残酷战场。
是班长血肉模糊却眼神灼灼的临终嘱托。
是阿澈在无边黑暗中孤独而漫长的跋涉。
是他第一次看到公交车时那惊骇到极致的表情。
是他听到「胜利」二字时,脸上那绽放的、比夕阳还要灿烂夺目、纯粹到极致的光芒……
滚烫的泪水,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打湿了衣襟。
第二天,我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颜色最深的衣服。
去花店仔细挑选了一束最简单的、白色的菊花。
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散发着淡淡的、清苦的香气。
根据昨夜查到的地址,我换乘了好几趟拥挤的地铁和摇晃的公交车,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来到了位于市郊的烈士陵园。
和想象中可能存在的冷清、肃杀完全不同。
陵园门口的空地上停着不少车辆。
有挂着学校标志的黄色大巴。
也有挂着企事业单位横幅的中巴车。
走进陵园,高大的松柏苍翠挺拔,如同沉默而忠诚的卫兵,气氛庄严肃穆,却并不让人感到阴森恐惧。
阳光慷慨地透过层叠的树叶洒下来,落下无数斑驳摇曳的光点,照亮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和两侧的草坪。
而最让我感到震撼,甚至一瞬间夺走我呼吸的。
是人。
是很多很多人。
有成群结队、戴着鲜艳红领巾、在老师和组织者带领下前来献花宣誓的小学生们。
他们的小脸上带着稚气和好奇,叽叽喳喳,却又努力模仿着大人,保持着应有的肃穆神情。
有穿着统一工装或制服、显然是单位组织前来进行党团活动的成年人队伍,安静地跟在讲解员身后,聆听着过去的故事。
有相互搀扶着、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兵或烈士家属,在特定的墓碑前久久地、默默地伫立,无声地擦拭着眼角。
还有很多很多像我一样的散客,独自一人,或者三两结伴,安静地、缓慢地走过那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不时俯下身,轻轻放下一朵鲜花。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和一种无声的、却巨大到足以撼动心灵的敬意。
我按照陵园入口处的指示牌和平面图,慢慢地寻找,终于找到了集中安葬黑山峪战斗中牺牲烈士的那一片区域。
那里已经提前被摆满了鲜花。
各种各样的花,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墓碑前的每一寸土地,形成了一片沉默而壮观的花的海洋。
一群小学生刚刚在那里举行完简单的纪念仪式,清脆稚嫩却无比认真的童声合唱着少先队队歌,那充满希望的歌声在苍松翠柏之间清越地回荡,穿透了时光。
我在那片墓碑群前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
目光缓慢地、逐一地掠过那一个个或清晰、或已经模糊、或干脆只剩下「无名烈士」四个冰冷黑字的石碑。
最终,我的脚步停在了一片巨大的、黑色花岗岩的纪念碑前。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整齐地刻满了牺牲者的名字。
在那一长串、仿佛望不到头的名字里。
我看到了李卫国。
也看到了不远处,几乎并列着的另一个名字——陈澈。
他们的名字。
就这样静静地、紧紧地靠在一起。
如同他们曾经在最惨烈的战场上并肩战斗。
如今,也一同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下,获得了永恒的长眠。
我将怀中那束带着露水的、最简单的白色菊花,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这块刻满了名字、承载了太多生命的纪念碑前。
洁白的花瓣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微微颤动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没有说话。
也没有鞠躬。
我只是默默地、静静地站在那里。
站在温暖和煦的阳光里。
站在喧闹又宁静的人间。
站在无数前来祭奠、缅怀、追寻身影的人们中间。
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
一阵温柔的山风轻轻地吹过,拂动了我的发丝和衣角。
陵园里成千上万棵松柏的枝叶随之摇曳,发出连绵不绝、低沉而恢弘的松涛声。
那声音,仿佛遥远时空中传来的模糊却永不消散的战歌。
和年轻战士们曾经有过的、短暂的笑声。
山河依旧,默默无语。
人间烟火,寻常巷陌。
这。
大概就是最终的告慰。
最好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