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平静地向前。
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波澜终会散去,但湖水的深度却已悄然改变。
我将那段记忆仔细收藏在心底最深处,带着被淬炼过的沉静,继续着我的生活。
工作依旧繁忙,城市依旧喧嚣,但我学会了在缝隙里寻找光亮,学会了更珍惜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只是心底最深处,总有一块无法填补的空洞,以及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莫名的失落感,仿佛最重要的东西并未真正带回,而是永远留在了那座老宅,那片山坡。
半年后的一次年假,我选择了一个南方的海滨小城。
这里没有厚重的历史感,只有阳光、沙滩、咸湿的海风和慢节奏的生活。
像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一种对过去阴霾的告别,也是对崭新开始的一种无声期待。或许,我只是想离那片承载了太多沉重的土地远一些。
我正赤脚走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细腻沙滩上,看着远处嬉笑打闹的孩子和相互依偎的情侣,感受着脚底沙粒的柔软和海水偶尔漫上来的清凉。
心情是许久未有的、真正的松弛。
就在我抬起头,用手遮挡阳光眺望海平面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一群正在沙滩上踢足球的少年。
他们奔跑着,欢呼着,充满了蓬勃的活力。
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其中一个身影上。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连呼吸都瞬间凝滞。
那个穿着蓝色球衣、带球奔跑的少年。
那张脸。
那张在夕阳下带着极致喜悦消散的、苍白却无比清晰的脸。
除了洋溢着健康的红润和蓬勃的生气,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清澈明亮的眼睛,同样略显稚气的脸部轮廓,同样因为奔跑而飞扬的黑发。甚至连奔跑时那种带着点执拗的专注神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周围的喧嚣海浪声、嬉笑声瞬间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奔跑的身影,和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心跳声。
是他吗?
阿澈?
怎么可能?!
是幻觉吗?还是……他终究找到了他的归处,获得了新生?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脑海,让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渴望攫住了我,推动着我的脚步。
我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双脚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地朝着那群刚结束一轮比赛、正笑着喘气的少年们走去。
我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沙子上,深一脚浅一脚。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蓝衣少年。
他正拿起一瓶水仰头喝着,喉结滚动,额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走到他们附近,停了下来。
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大得我怀疑他们都能听见。
我的手心微微出汗,喉咙发紧。
少年似乎注意到了我这个突兀的、直直盯着他的陌生人,他放下水瓶,略带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向我。
他的眼神干净而坦率,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但没有丝毫阿澈那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疏离和警惕。只有属于这个和平年代的、毫无阴霾的轻松。
他的伙伴们也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颤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甚至挤出了一个极其勉强却努力表达善意的微笑。
尽管我知道,此刻我的表情一定很奇怪。
「你好,」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打扰一下……你……你长得特别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这句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蹩脚又老套。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挠了挠汗湿的头发,声音清亮而充满活力:「是吗?哈哈,经常有人这么说我大众脸啦!姐姐,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啊?说不定我们真有点像呢?」
姐姐?
朋友的名字?
他叫什么?
那个我陪伴着走过最后一段路,那个让我心痛又怜惜,那个执着了八十年的灵魂……
我叫他阿澈。
但他真正的名字是……
陈澈。
——!
两个字,如同两道劈开混沌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猛地炸响在我的脑海最深处!
不是想起。
而是觉醒。
一瞬间,天旋地转。
眼前的碧海蓝天、金色沙滩、少年鲜活的笑脸……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模糊、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无比清晰的、灼热的景象——
硝烟弥漫、焦土灼热的刺鼻气味猛地灌入鼻腔!
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几乎要撕裂耳膜!
身体沉重无比,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军装被汗水、血水和泥土浸透,死死黏在身上。
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个染血的、边缘破损的牛皮纸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的湿润。
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甜味和剧痛。
耳边是班长气若游丝、却用尽最后力气挤出的声音:
「阿澈……帮……帮哥这个忙……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秀莲……告诉她……别等……」
那声音里的焦急、不舍、遗憾与托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灵魂上!
然后是撕裂般的爆炸声!无边的黑暗与剧痛……
……那不是他的记忆。
那是我的记忆。
我不是林初夏。
我就是阿澈。
那个没能送出信的士兵,那个迷茫了八十年的魂魄,那个最终被一句「我们胜利了」慰藉,安然消散在夕阳下的……
陈澈。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险些软倒在沙滩上。泪水毫无预兆地疯狂涌出,不是为了悲伤,而是因为这迟来的、石破天惊的认领。
原来,那莫名的吸引,那深切的共鸣,那无法解释的痛楚与执念,从来都不是因为他者的故事。
那是深植于我灵魂本源的回响。
是我对自己未能完成的承诺,跨越了生死与性别,发出的最悲鸣的呼唤。
我之所以能看见他,能听见他,能感受他的一切……不是因为我特殊,而是因为,我本就是他。那场送信,是我与自己的执念相遇,是我为自己完成的、迟到了八十年的解脱与告别。
少年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和苍白的脸色吓到了,脸上的笑容僵住,变得有些无措:「姐姐?你……你没事吧?你脸色好难看……」
他的伙伴们也围了上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关切和茫然。
海风吹拂着我满是泪水的脸,带着咸涩的味道,像极了当年战场上混合着硝烟与血泪的气息,却又那么不同。
我看着他——这张酷似我前世、却沐浴着我从未享受过的和平阳光的脸庞,看着他们这群生机勃勃、无忧无虑的少年。
巨大的、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碰撞、最终缓缓沉淀。
释然、悲伤、荒谬、感动、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的平静。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没……没事。」我的声音依旧哽咽,却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只是……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我看着他,看着这片海,看着这阳光下的盛世,轻声地,仿佛对自己说:
「他……我那个朋友,他叫陈澈。秩序的序,清澈的澈。」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老气,但还是点了点头:「陈澈……我记住了。姐姐,你看起来需要休息一下。」
「嗯。」我微笑着,重重地点头,「谢谢你们。去玩吧,不用管我。」
少年们疑惑又担心地看了看我,最终还是被游戏的乐趣吸引,逐渐跑远。
那个酷似「我」的少年跑出一段后,又回头朝我挥了挥手,脸上依旧是那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我也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再见。
阿澈。
再见。
陈澈。
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了。
对我那充满遗憾与执念的前世,对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对那个未能亲口对班长和秀莲说出的承诺……
所有的牵挂,所有的迷茫,都在认出自己是谁的那一刻,尘埃落定,彻底圆满。
我转过身,面向那片蔚蓝无垠、包容一切的大海,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咸湿温暖的空气充满肺叶,带来蓬勃的生命力。
胸腔中那股盘旋不去的空洞感,终于被一种温暖而充盈的、扎实的平静彻底填满。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我身上,温暖着我,仿佛也温暖了那个在冰冷战火中逝去的年轻灵魂。
山河早已无恙,烟火寻常,岁月静好。
这曾是我用生命守护,却未能亲眼看到的梦想。
如今,我都看到了,也正在好好地活着。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迈开脚步,继续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向着阳光更盛的前方走去。
脚步从未如此轻盈,也从未如此坚定。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林初夏才真正完整地接纳了自己的全部灵魂,开始了只属于她的、崭新的人生。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