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撞在教室后窗上时,我第三次发现课桌抽屉里的异常。窗玻璃被吹得哐当响,像是有人在外面用指甲轻轻叩击,细碎的声响混着讲台上老班讲函数的声音,让后颈的汗毛莫名竖了起来。
我慢吞吞地拉开抽屉,指尖刚碰到练习册的塑封封面,就觉出不对劲。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第37页,本该空白的页边被人用铅笔涂了个圈,圈里写着“7”。字迹轻得像蛛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我心里发紧,捏着橡皮蹭了三次——第一次,那道痕淡了些,露出下面泛黄的纸;第二次,纸面被磨得起了毛边,“7”字反而更清晰;第三次用力擦下去,橡皮屑簌簌落在手背上,那字竟透出点暗红色,像干涸的血渗进纸纤维里,越擦越扎眼。
“林柚,发什么呆?”后桌的张淼用笔杆戳我后背,力道不轻,“老班刚才点你名,让把上周的值日表交上去。”
我猛地回神,指尖还沾着灰白的橡皮屑,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橡胶味,和记忆里某个夏天的味道重叠。这张课桌是开学时新换的,之前的使用者据说在暑假里出了意外,具体是什么事,班里没人敢细说。只知道那同学的座位号,正好是7号;只知道他出事那天,有人在教学楼后的桂花林里,捡到过他的一只白色运动鞋。
“知道了。”我把练习册合上,想把那页藏起来,可刚抬手,就看见桌角的墙壁上,有人用指甲刻了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像个没画完的笑脸,左眼是个圆点,右眼却只划了一半,弧度卡在墙壁与桌面的缝隙里,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木刺——这痕迹上周绝对没有。
更奇怪的是,笑脸旁边的缝隙里,卡着半块橡皮。
天蓝色的,被阳光晒得褪了色,边缘被啃得坑坑洼洼,其中一个角还缺了块月牙形的豁口——这是江叙的橡皮。我认得那个豁口,是初三那年期中考试,他咬着橡皮想不出几何题,被监考老师敲了下脑袋,情急之下咬出来的。
三年前他转学那天,也是这样飘着桂花香的九月。他把书包往我怀里一塞,拉链没拉好,里面的漫画书、皱巴巴的试卷和这半块橡皮全掉了出来。他蹲下来捡,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只露出点泛红的耳尖。“帮我存着,”他说,声音有点闷,“等我回来再找你要。”可从那天起,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打过去,永远是冰冷的“您所拨打的号码已注销”;社交账号停更在转学当天,最后一条动态是张教室的照片,拍的正是现在我坐着的这个位置;连他爸妈都搬了家,老邻居说,是连夜走的,连阳台上那盆江叙养了很久的多肉都没带走。
我捏着那半块橡皮,指腹能摸到上面浅浅的牙印,像一排细小的丘陵。橡胶的味道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突然让我想起江叙转学那天的情景——他站在桂花树下,校服领口别着枚银色校徽,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金粉。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睫毛上还沾着片细小的桂花,我想伸手帮他拿掉,他却突然后退了一步,说:“林柚,别碰7号桌。”
当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天他的书包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对了,”张淼突然凑过来,热气喷在我后颈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刚才我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见老班跟教导主任打电话,说……说7号桌的前主人,遗物里少了样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橡皮差点掉在地上:“什么东西?”
“不知道,”张淼摇摇头,眼睛却亮得吓人,带着点青春期特有的、对禁忌话题的兴奋与恐惧,“但老班说,那东西很重要,可能和他‘走’的原因有关。”
“走”字被她咬得很重,尾音颤了颤,像怕被什么听见。
我下意识地看向桌角的刻痕,那道没画完的笑脸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左眼的圆点像在眨动,右眼的半截弧线突然显得格外狰狞。这时,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铁锈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上格外刺耳,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男生站在门口,背着黑色双肩包,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是这周新来的转学生,叫沈砚。听说他是从邻市转来的,手续办得很仓促,老班只简单介绍了一句,连他以前在哪所学校都没说。
他没看老班递过来的花名册,目光径直扫过教室,像在寻找什么。最后落在我这排,从左到右,缓缓移动。当他的视线掠过我的课桌时,我清楚地看见,他握着书包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条小蛇。
而他的校服领口,别着枚和江叙一模一样的银色校徽。校徽边缘有个极小的缺口,是江叙当年摔下操场台阶时磕的——这个细节,我记得比自己的生日还清楚。
沈砚的目光在我桌上停留了两秒,突然转开,帽檐下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什么,可距离太远,没人听清。老班皱着眉指了指我旁边的空位:“沈砚,你就坐那吧。”
他没应声,迈开步子走过来。经过我身边时,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飘了过来,混着桂花香,形成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他拉开椅子,坐下,书包被轻轻放在地上。
下课铃响的瞬间,尖锐的铃声像针一样刺破空气,我听见抽屉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有谁在里面,轻轻碰了下练习册。
我猛地拉开抽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那本数学练习册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翻开了,第37页朝上,被暗红色晕染的“7”字旁边,多了个用红笔写的字——
“救”。
红得像血,墨迹还没干透,顺着纸纹往下晕开一小截,像条正在爬行的蜈蚣。而那半块天蓝色的橡皮,不知何时从墙壁缝隙里掉了出来,正压在那个“救”字的最后一笔上,仿佛在阻止它继续写完。
旁边的沈砚突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抬头看他,正好撞见他帽檐下的眼睛,很黑,很深,像藏着片不见底的海。他的视线落在我的抽屉里,喉结动了动,低声说:“这张课桌……不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