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凉意，但阳光已经变得有些晃眼，透过教室那扇总是擦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懒洋洋地泼洒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旧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细小尘埃，还有粉笔灰那特有的、微呛的味道。
路明非把头埋在臂弯里，试图在课间这宝贵的十分钟里再眯瞪一会儿。昨晚他熬夜打了会儿游戏，此刻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前排那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讨论声，还有男生们追逐打闹撞到桌角的闷响，都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就像这午后的课间，总是处在一种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成绩不好不坏，勉强挂在班级中游，没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特长，运动神经普通，长相嘛……他自己觉得也就是扔进人堆里立刻找不着的那种。偶尔会因为婶婶的唠叨或者班上哪个漂亮女生无意瞥过来的一眼而心湖微澜，但大多数时候，那点波澜很快就平息下去，重新变回一潭死水。
他有时候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空洞，好像心里缺了很小但很重要的一块，空落落的，风一吹就凉飕飕的。但这种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他通常将其归咎于睡眠不足或者饿了的缘故。
预备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把锥子刺破了课间的喧闹。同学们不情不愿地挪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的刺啦声。
班主任老师抱着教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混合着些许郑重和好奇的神情。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影。
原本还有些窸窣声响的教室，瞬间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原本低着的头，都齐刷刷地抬了起来，目光聚焦在讲台方向。
路明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惊扰，勉强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睡眼惺忪地望过去。
然后，他愣住了。
站在老师身边的，是一个女孩。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
她穿着合身的崭新校服，白色的衬衫领口熨帖地翻在外面，墨蓝色的百褶裙垂下恰到好处的弧度。黑色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发梢微微卷曲。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象牙般的白皙，映衬得她的嘴唇有一种天然的、柔嫩的绯色。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路明非从未见过的、异常纯净而明亮的暗红色眼眸。像最顶级的红酒，又像是落日沉入地平线前最浓郁的那一抹霞光，带着一种非人般的瑰丽与神秘。此刻，那双眼睛正安静地、略带好奇地扫视着教室，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水。
班里响起一阵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哇……”
“转学生？日本的？”
“好漂亮……”
“眼睛是红色的？戴了美瞳吗？”
路明非听见前排的男生小声跟同桌嘀咕：“我靠，这颜值……顶配了啊！”
班主任老师敲了敲讲台，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新同学，她是来自日本的交换生，接下来的一年将和大家一起学习。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更多人的目光还黏在那女孩身上。
女孩上前一步，对着台下微微鞠了一躬，动作流畅而优雅。她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迹出乎意料地有些稚气，但很工整。
「上杉 绘梨衣」
“我叫上杉绘梨衣。”她的声音响了起来，音色清冷干净，像山涧敲击岩石的泉水，带着一点点异国的口音，但吐字非常清晰，完全不像第一次说中文的样子，“请多关照。”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教室里又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老师环视了一下教室，目光在路明非旁边的空位上停顿了一下。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
他们班人数正好是单数，所以他旁边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堆着他和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同学偶尔偷摸带来的闲书和零食包装袋。
果然，老师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上杉同学，你就先坐那里吧。路明非，照顾一下新同学。”
一瞬间，路明非感觉全班的目光，尤其是男生们那混合着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的复杂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他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差点想把自己藏到课桌底下去。
叫绘梨衣的女孩却似乎毫无所觉。她点了点头，拎着看起来崭新的书包，步伐轻巧地穿过过道，向着路明非旁边的空位走来。
她走近了，路明非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不像任何他闻过的花香或者香水味，更清冽一些，有点像雪后松针的味道。
她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将书包仔细地放进抽屉里，然后端正地坐好，目光平视前方，侧脸线条优美又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淡。
路明非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坐了一个发光体，吸引着周围所有的注意力，连带着他也被迫处于视线中央。这感觉让他如坐针毡。
上课铃正式响起，数学老师抱着三角板走了进来。课堂重新恢复了秩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路明非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那些天书一样的函数公式上，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旁边。
新来的转学生听课非常认真，脊背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指纤细白皙。她偶尔会微微蹙起好看的眉毛，似乎在思考难点，但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下。
她好像和周围格格不入，又好像天生就该坐在那里。
路明非心里那点不自在，慢慢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取代。他总觉得……那双红色的眼睛，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一种非常模糊、非常遥远的熟悉感，像是隔着一层浓雾去看一个褪色的梦。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么特别的女孩子，如果见过，怎么可能忘记？
大概是昨晚真的没睡好吧。他甩甩头，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去。
一堂课就在路明非的心神不宁中过去了。下课铃响，老师刚走出教室，他身边立刻就成了关注的焦点。几个胆大活泼的女生已经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
“上杉同学，你中文说得真好呀！”
“日本的高中是什么样的？”
“你喜欢吃什么？动漫吗？”
绘梨衣似乎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她微微向后靠了靠，红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无措，但还是很礼貌地、言简意赅地回答着问题。
“嗯，学过。”
“差不多。”
“都还好。”
她的回答总是很短，甚至有点笨拙，但并不失礼，配上她那副精致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反而给人一种天然呆的感觉，让围着的女生们更觉得有趣。
路明非被挤在一边，有点尴尬，想起身出去透透气。
就在这时，绘梨衣却忽然转过头，那双瑰丽的红眸准确地捕捉到他，声音清晰地穿过女生们的叽叽喳喳：“你好，路明非。”
围在她身边的女生们瞬间安静了，所有的目光再次“唰”地一下集中到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身体一僵，半起的动作卡在那里，结结巴巴地回应：“啊……你，你好，上杉同学。”
“绘梨衣。”她纠正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可以叫我绘梨衣。”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哦，好，绘梨衣。”路明非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周围女生们的眼神变得更加微妙和好奇了。
绘梨衣似乎满意了，嘴角极轻微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向上弯了一下，然后才转回头去，继续应对其他同学的好奇心。
那一整天，路明非都处在一种轻度恍惚的状态里。无论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感觉到那道安静的、红色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但当他疑惑地望回去时，她又总是很快地移开视线，只留给他一个精致安静的侧脸。
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这种诡异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仕兰中学的食堂总是人声鼎沸，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路明非端着打好的饭菜，正艰难地寻找一个能挤下去的空位，就听见有人叫他。
“路明非！这边！”
他循声望去，看见同班的几个男生正挤在一张长桌旁对他招手，而就在他们旁边，绘梨衣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桌旁，小口地吃着餐盘里的东西。她周围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屏障，把喧嚣都隔绝在外。
路明非硬着头皮走过去，男生们立刻给他让出位置，挤眉弄眼地把他推到了最靠近绘梨衣的那一边。
“可以坐这里吗？”路明非感觉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绘梨衣抬起头，看到他，红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很微弱的光亮。她点了点头，甚至还把自己餐盘边的一盒没开封的牛奶往他这边推了推。
这个举动很轻微，却被旁边竖着耳朵、瞪大眼睛的男生们看得一清二楚。顿时，一阵压低了的、暧昧的起哄声响起。
“哦——”
“可以啊路明非！”
“新同学很关照你嘛！”
路明非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恨不得把脸埋进番茄炒蛋里。他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埋头猛扒饭，含糊地嘟囔：“吃你们的饭……”
绘梨衣似乎完全没理解周围的起哄，她只是看了看路明非红透的耳尖，又看了看那群挤眉弄眼的男生，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疑惑，然后继续安静地吃自己的饭。
下午的课依旧是种煎熬。物理老师讲得唾沫横飞，路明非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食堂里的那一幕，还有绘梨衣那双清澈又似乎藏着很多话的红色眼睛。
她为什么独独对自己有点不一样？是因为老师指定他“照顾”她吗？还是她初来乍到，只认识自己旁边的这个座位？路明非试图找出合理的解释，但心里某个角落，又隐隐冒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微小的雀跃。
放学铃响，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般涌出教室。路明非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里琢磨着是直接回家还是去网吧蹭一会儿网。
等他收拾好东西，抬起头，发现绘梨衣还站在座位旁，似乎在等他。
夕阳的光辉从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她黑色的发丝也染上了点点暖金。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红色的眼眸在夕照下显得更加深邃迷人。
“一起走吗？”她问得直接又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路明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几个还没走的同学发出的怪笑声打断了。
“哟~”
“路明非，快点答应啊！”
“别让人家等急了！”
路明非的脸又有点烧，他瞪了那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一眼，然后看向绘梨衣。她依旧安静地等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
“……好，好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去哪儿？宿舍吗？”他记得老师提过交换生是安排住校的。
绘梨衣摇了摇头，背上书包：“我想去天台看看。他们说，那里可以看到很远的风景。”
“天台啊……这个时候应该没锁门。”路明非抓了抓头发。他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偶尔会溜去天台发呆。
于是，在几个同学持续不断的、意味不明的目光护送下，路明非和这位今天才刚转来的、漂亮得过分的新同学，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教室。
教学楼的楼梯间此刻已经没什么人了，显得有些空旷安静。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嗒，嗒，嗒。路明非走在前面，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另一个轻巧的脚步声，还有那缕淡淡的、清冽的香气，一直萦绕在鼻尖。
他有点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默。他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题，比如问她习不习惯，觉得学校怎么样，但都觉得太干巴巴了，像没话找话。
通往天台的铁门果然虚掩着。路明非推开沉重的铁门，一阵傍晚凉爽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城市远方传来的、模糊的喧嚣声。
夕阳正在西沉，大片大片的云彩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和紫色，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整个天台都被笼罩在这片温暖而悲壮的光辉里。
绘梨衣从他身后走出来，走到天台中央，微风拂起她黑色的长发和裙摆。她仰起脸，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感受这片刻的自由与宁静。
路明非靠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在那漫天霞光的映衬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又有些……孤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红色的眼眸望向路明非。夕阳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里面静静燃烧。
她朝他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路明非能数清她又长又密的睫毛。
她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然后，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轻声说：
“路明非，我认识你。”
路明非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我们……今天不是第一次见吗？”
绘梨衣摇了摇头，眼神执拗：“很久以前，就认识。”
她的语气太过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让路明非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心里那种模糊的熟悉感又冒了出来，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看着眼前这双近在咫尺的红色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有些呆怔的脸庞，还有身后漫天燃烧的晚霞。
风吹过天台，扬起细微的尘埃。
在这一刻，路明非忽然觉得，自己那潭死水般的生活，或许真的要因为眼前这个叫绘梨衣的女孩，而发生某种不可预知的变化了。
他看着她，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尴尬，只是下意识地问：“很久……是多久？”
绘梨衣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然后，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路明非的胸口，正中心脏的位置。
她的指尖带着一点点凉意，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衬衫，路明非却觉得被点到的地方像是烧起来一样滚烫。
她看着他，红色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是一种路明非看不懂的、复杂而深沉的情感，混合着重逢的喜悦、漫长的等待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精准地搔刮在路明非的心尖上。
“久到……比你能想象的，还要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