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课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路明非盯着黑板，数学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函数符号像一群催眠的蝌蚪，在他眼前游来游去。但他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身旁那个空了一上午的座位，像是一个巨大的悬念，牵扯着他的神经。
昨晚天台上的对话，还有绘梨衣那双在夕照下燃烧般的红瞳，反复在他脑海里上演。“我认识你。”“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些话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他试图用“这女孩可能有点奇怪”、“或者她认错人了”来解释，但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否定这些猜测。她当时的眼神太过认真，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他无法理解的沉重情感。
课间时，班里关于绘梨衣的讨论就没停过。她没来上课，这更增添了她的神秘感。男生们惋惜着看不见美女，女生们则猜测着她突然请假的原因。
“是不是昨天被我们吓到了？”一个女生小声说。
“可能是不习惯吧，刚来第一天就被围观……”
路明非听着这些议论，心里莫名地有点发堵。他有点担心，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她指尖点中的、微凉的触感，以及随后涌起的、滚烫的错觉。
下午第二节课是英语。铃声响过，老师刚走进来，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绘梨衣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脸颊带着运动后的淡淡红晕，几缕黑色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她还是穿着那身校服，但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更融入这里了一点，尽管那双红眸依旧清冷疏离。
“报告，对不起，我迟到了。”她的中文依旧清晰，带着那点独特的口音。
英语老师是个好脾气的年轻女老师，点了点头：“快回座位吧，下次注意时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绘梨衣穿过过道，走到路明非旁边的座位坐下。她放下书包，动作依旧仔细，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股极淡的、清冽的香气混合着外面阳光的味道，悄悄钻进路明非的鼻腔。他僵着身体，目不斜视地盯着英语课本，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不听话。
她能来，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空落感瞬间被填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紧张。
一整节课，路明非都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脖子都不敢随便扭一下。他能感觉到绘梨衣的存在，像一团温暖的光源辐射在旁边。她听课很专注，偶尔会低头做笔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直到老师让大家分组练习对话，路明非才不得不转过头。
绘梨衣也正好看向他，红色的眼睛像两块纯净的宝石。她把手里的课本往他这边推了推，指着一段对话：“这个，不太明白。”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
路明非凑过去看，是段关于天气的简单对话。“呃……这里就是问‘今天天气怎么样’，然后回答‘天气很好，很晴朗’……”他磕磕巴巴地解释，尽量不让自己的呼吸喷到对方课本上。
“晴朗……”绘梨衣小声跟着念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他，“就像现在一样吗？”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路明非的心跳又漏了一拍，慌忙点头：“对，对，就像现在一样。”
“嗯。”绘梨衣似乎满意了，嘴角又浮现出那抹极淡、却足以让路明非心跳失序的弧度，“路明非很厉害。”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路明非措手不及，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这个很简单的……”
周围小组讨论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之间这小小方桌上的对话。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甜意的氛围悄悄弥漫开来。
放学后，绘梨衣再次自然地等着路明非一起走。有了昨天的经历，路明非虽然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在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手脚僵硬，但至少能勉强维持表面镇定地和她并肩走出教室楼。
“昨天，吓到你了？”走在林荫道上，绘梨衣忽然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啊？没……没有！”路明非赶紧否认，挠了挠头，“就是有点……意外。你说认识我什么的……”
“是真的。”绘梨衣的语气依旧肯定，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路明非，“你不记得，没关系。”
她的眼神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逼迫他必须想起什么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路明非看着她，夕阳的光辉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他心里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张了张嘴，想问“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最终只是化为一句：“……那你为什么，会转学来这里？”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听起来像是在质疑她一样。
绘梨衣却似乎并不介意，她重新迈开脚步，声音轻轻的，随着风飘进路明非的耳朵：“因为，你在这里。”
路明非彻底愣住了，呆站在原地，看着绘梨衣继续往前走的背影。因为她这句话，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然后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的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
她是因为他……才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路明非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依旧上课偶尔走神，成绩不上不下，但身边多了一个名叫上杉绘梨衣的存在。
她总是安静地待在他旁边，听课，记笔记，偶尔会用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看着他，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她去食堂吃饭时，依旧会自然而然地坐在他附近，有时甚至会把他爱吃的糖醋排骨里的青椒默默夹到自己盘子里——她不知道从哪里观察到他讨厌吃这个。
班里关于他们的流言渐渐多了起来。绘梨衣太特别，太漂亮，而她对待路明非的态度又太过明显的不同，想不引起注意都难。路明非一开始还会脸红耳赤地试图解释，后来发现根本没人信，反而越描越黑，也就只好听之任之，假装看不见那些暧昧的眼神和起哄。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真的讨厌这样。甚至，在绘梨衣又一次无视了隔壁班那个据说很帅的篮球队长的搭讪，径直走向他时，他心里还会冒出一点点可耻的、虚荣的窃喜。
周五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内容是体能测试。男生一千米，女生八百米。
跑道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空气扭曲着。路明非体育成绩一般，跑完一千米已经是气喘吁吁，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腿软得差点跪在地上。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迷了眼睛。
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下脸，抬起头，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女生组已经准备开跑了。绘梨衣站在起跑线上，黑色的长发束成了高马尾，露出白皙优美的脖颈。她微微弓着身，做着准备动作，红色的眼眸望着前方的跑道，表情是罕见的专注和认真。
哨声响起，女生们冲了出去。
路明非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绘梨衣。她的跑姿并不算特别专业，但很轻盈，像一只林间的小鹿。阳光照在她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前半程她还处在中游位置，但跑到后段，她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白了一些。
路明非的心不知不觉提了起来。他挤到跑道内侧的栏杆边，目光紧紧跟着她。
最后一百米，绘梨衣的速度明显下降，几乎是在拖着脚步跑，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不适。
“上杉同学，加油啊！”旁边有女生喊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什么，其他同学也跟着喊了起来：“绘梨衣，加油！”
路明非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莫名一紧，忍不住也喊了出来：“绘梨衣！坚持住！”
他的声音混在一片加油声中，并不突出。但跑道上的绘梨衣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红色的眼眸准确地找到了他的方向。
下一刻，路明非惊讶地看到，她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原本慢下来的脚步重新加快，甚至比刚开始跑时还要快！她咬着牙，奋力摆动手臂，向着终点冲刺。
风吹起她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冲过终点线，然后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
几个女生围上去给她递水，拍着她的背。
路明非也下意识地想走过去，却被体育老师叫去帮忙收拾器材。等他忙完再回头去找时，绘梨衣已经不在终点线那里了。
他心里有点放心不下，跟同学说了声去洗手间，便绕着操场边缘寻找。终于在操场背面，那片很少人去的器材室阴影下，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靠坐在墙壁下，蜷缩着身体，肩膀微微颤抖着。
“绘梨衣？”路明非心里一沉，快步走过去，“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听到他的声音，绘梨衣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发颤。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红眸里，此刻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让路明非心惊的混乱。
“你……”路明非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蹲下身，手足无措，“怎么了？很难受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绘梨衣看着他，眼神焦距似乎有些涣散，她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带着喘：“不用……休息一下，就好。”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服，指节泛白。
“可是你看起来……”路明非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和平时的安静疏离完全不同，此刻的她，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探探她额头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绘梨衣却像是受惊了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
路明非的手僵在半空中。
绘梨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她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眼神里的混乱稍稍褪去，但痛苦的神色依旧残留。她看着路明非僵住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没事。”
“真的没事？”路明非还是不放心，收回手，担忧地看着她，“你刚才跑得太拼命了。”
“嗯。”绘梨衣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将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只是……有点累。”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上的血色也慢慢恢复了一点。但那股萦绕在她周身、若有若无的脆弱感，却久久没有散去。
路明非蹲在她旁边，不敢离开，也不敢再轻易碰她。阳光被器材室的屋顶挡住，投下一片凉爽的阴影。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喧闹声，以及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他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心里充满了疑问和担忧。刚才她那痛苦的样子，绝不仅仅是跑步累到了那么简单。她身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一个与她突如其来的转学、与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与她此刻异常的脆弱都有关的秘密。
但他不敢问。他怕触及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怕打破眼前这看似平静的日常。
过了好一会儿，绘梨衣才完全缓过来。她睁开眼睛，红色的眼眸恢复了些许神采，虽然依旧带着点疲惫。
“好多了。”她轻声说，试着站起来。
路明非赶紧伸手虚扶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谢谢你，路明非。”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谢我什么……”路明非有点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做。”
“你在这里。”绘梨衣说。又是那种简单直接，却总能精准击中路明非内心最柔软处的话语。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刚才……你叫我名字了。”
路明非想起来，自己情急之下，好像确实直接喊了“绘梨衣”，而不是“上杉同学”。
“我……”
“我喜欢听。”绘梨衣打断了他的支吾，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小小的笑容。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这个笑容却像拨开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整张脸，也晃了路明非的心神。
路明非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又大得有点不像话了。他慌忙移开视线，耳朵尖悄悄红了起来。
“那个……快下课了，我们……回去吧？”他有些结巴地提议。
“好。”绘梨衣点点头。
两人并肩往回走，穿过空旷的操场背面。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明非偷偷侧过脸，看着绘梨衣恢复平静的侧脸。她刚才的痛苦和脆弱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但她苍白的脸色和那句“你喜欢听”却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
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但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却莫名其妙地、悄然滋生出来，压过了那些好奇。
也许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她说的“认识”另有隐情。但至少此刻，她走在他身边，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
路明非轻轻吸了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原本平凡无奇、甚至有点乏味的夏天，或许真的会变得不一样起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身边这个叫绘梨衣的女孩。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但这一刻，他只想让这段并肩而行的路，再长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