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那次突如其来的虚弱之后,绘梨衣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她依旧安静地听课,认真地记笔记,在食堂会默默把路明非餐盘里的青椒夹走,放学后也会自然地等着他一起走一段路。但路明非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去留意她的脸色,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像是在守护一个容易受惊的秘密。班里关于他们的起哄依旧,路明非也依旧会脸红,但心底那份窃喜,却渐渐掺杂进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周末转眼即逝,周一的早晨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路明非撑着一把旧伞赶到学校,裤脚被打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贴在腿上,感觉糟透了。他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习惯性地先往自己座位旁边瞟了一眼。
绘梨衣已经坐在那里了。她正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侧脸安静,红色的眼眸里似乎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有些空茫。听到路明非弄出的动静,她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湿漉漉的裤脚和还在滴水的伞尖上。
“早啊,上杉同学。”路明非有些狼狈地打着招呼,把伞塞到课桌旁边的钩子上。
“早,路明非。”绘梨衣的回应依旧简单。她看着他把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一包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纸巾,递到他面前,“擦擦。”
路明非愣了一下,接过那包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清香的纸巾,有点受宠若惊:“谢……谢谢。”
“会感冒。”绘梨衣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让路明非心里微微一暖。他低下头,笨拙地抽出纸巾擦拭着头发和手腕上的水渍。那纸巾柔软得不像话,和他平时用的粗糙货色完全不同。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照本宣科地讲着古文,声音抑扬顿挫,在雨声的伴奏下更像是一首催眠曲。路明非强打精神听着,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绘梨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面前摊开着课本,笔也拿在手里,但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窗外,看着雨滴沿着玻璃窗滑落,汇成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
她看得那样出神,仿佛那流动的雨水里藏着什么吸引她的秘密。路明非甚至觉得,她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红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怀念的神色?
下课铃响,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古诗词赏析的小组作业,要求两人一组,下周交。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寻找组员的骚动。
路明非还在纠结是该主动邀请绘梨衣,还是等别人来邀请自己(虽然大概率不会有人来邀请他),就感觉自己的袖口被轻轻拽了一下。
他转过头,绘梨衣正看着他,手指还捏着他的一点点袖口布料。
“路明非,”她说,“一组,可以吗?”
当然可以!路明非心里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但表面上还是努力维持着镇定,点了点头:“好……好啊。”
周围似乎又有几道暧昧的目光射过来,但路明非已经有点习惯了。他甚至注意到,班里另外几个原本似乎想鼓起勇气来邀请绘梨衣的男生,此刻都悻悻地转回了头。
雨一直下到中午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去食堂的路上,路明非和绘梨衣共撑一把伞。伞不大,为了不被雨淋到,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路明非能清晰地闻到绘梨衣发间那股清冽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湿润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他的手臂僵硬地举着伞,尽量让伞面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右肩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
绘梨衣似乎察觉到了,悄悄伸出手,手指轻轻托住伞杆,往他那边推回了一点。
“没关系。”她说。
她的指尖偶尔会碰到他握着伞柄的手,冰凉柔软的触感,让路明非的心跳一次次失序。
下午放学时,雨终于小了一些,变成了朦胧的雨雾。因为小组作业的缘故,绘梨衣很自然地问路明非:“去图书馆,可以吗?”
路明非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仕兰中学的图书馆有些年头了,红砖外墙爬满了潮湿的绿苔,里面弥漫着旧书和木头家具特有的沉静气味。这个时间,图书馆里人不多,显得格外安静。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
摊开课本和资料,讨论却进行得并不顺利。路明非的古文成绩也就马马虎虎,面对那些佶屈聱牙的释义和赏析,常常挠头。绘梨衣的中文口语虽然流利,但涉及到这种需要深厚文化底蕴的古典文学,似乎也遇到了障碍。她看着那些注释,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偶尔会指着某个词问路明非:“这个,是什么意思?”
路明非往往也解释不清,只能含糊其辞或者说“我查查字典”。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
就在路明非绞尽脑汁地想找个话题打破这沉闷时,绘梨衣却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图书馆深处那排最高的书架顶端。她的眼神再次变得有些空茫,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路明非,”她忽然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梦呓,“你看那些书架,像不像……很大的树?”
路明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深棕色的老旧书架直通到天花板,层层叠叠,在昏暗的光线下,确实有点像沉默的森林。
“呃……有点像吧。”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以前,”绘梨衣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寂静,“在一个有很多很多书的地方待过。比这里大,书也比这里多……很多很多。”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那些书架,就像一片看不到头的森林。很高,很高……”
路明非怔怔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以前”的事情。
“是……你在日本的学校图书馆吗?”他试探着问。
绘梨衣缓缓地摇了摇头,红色的眼眸焦距慢慢拉回,落在路明非脸上。她的眼神复杂难辨,里面似乎有怀念,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孤独。
“不是学校。”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了,“是一个……不能出去的地方。每天,就是看书,看书……还有,等着。”
“等着?”路明非的心莫名一紧,“等什么?”
绘梨衣沉默了。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窗外被雨雾笼罩的校园,轻声说:“那里没有这样的雨。也没有……能一起打伞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什么波澜,但路明非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股巨大的、被压抑着的孤独和寂寥。一个不能出去的地方?每天只能看书和等待?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忽然想起她刚转来那天,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想起她跑步后那异常的痛苦和脆弱,想起她说“我认识你”时的认真和执拗……一个个碎片似乎隐约有了联系,指向某个他无法想象的真相。
“你……”路明非张了张嘴,想问“那你现在能出来,开心吗”,又觉得这个问题太傻。他看着她被窗外天光映照得有些朦胧的轮廓,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驱散她周身那层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壁垒。
“这里的雨其实也挺烦人的,”他挠了挠头,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老是下个不停,裤脚容易湿,伞还老是忘记带……”
绘梨衣转过头来看他。
“不过,”路明非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要是下次再下雨,你没带伞的话……我的伞,可以分你一半。”
他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而且他的伞那么旧……
绘梨衣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就在路明非快要被看得无地自容时,她那双红色的眼眸里,一点点漾开了一种极其柔软的光彩。像是阳光终于穿透了厚厚的云层。
她很小幅度地、却是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
“嗯。”她说,“说好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轻轻落在路明非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先前那点尴尬和后悔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甜的雀跃。
之后的时间,他们似乎都无心再讨论作业。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他们偶尔低声交换一两句关于作业的意见,大部分时间则是安静地各自看书。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
路明非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去看那些枯燥的古文。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对面的绘梨衣。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手指轻轻压着书页,偶尔会因为看到不理解的内容而微微蹙眉,那认真的神态让人不忍打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图书馆的管理员开始提醒闭馆时间。
他们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出图书馆。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夕阳在西方厚重的云层后挣扎着透出最后几缕金光,给湿漉漉的校园景物镶上了一道模糊的金边。
“路明非。”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林荫道上,绘梨衣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
“嗯?”
“今天,”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是蕴藏着星辰,“很开心。”
她的表情依旧算不上丰富,但眼神里的光彩却无比真挚。
路明非看着她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他抓了抓被雨水打湿后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作业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不是作业。”绘梨衣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是和你,在这里。”
她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图书馆,又指了指脚下湿漉漉的地面,“下雨,打伞,还有……说话。”
对她来说,这些最平常不过的校园日常,似乎都成了值得珍视的、快乐的来源。
路明非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所说的“不能出去的地方”,或许真的剥夺了她很多很多像这样普通的、属于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快乐。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有点酸涩,又有点柔软。
“那……以后,”他看着她,鼓起勇气说,“要是你想来图书馆,或者……想去哪儿,都可以叫我。”
绘梨衣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随即,那眼底的光芒更盛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好。”
走到校门口,该分开了。绘梨衣住校,要往宿舍区走。
“明天见,路明非。”她朝他微微颔首。
“明天见,绘梨衣。”路明非挥了挥手。
他看着绘梨衣转身,踩着湿漉漉的路面,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笼罩的校园小径尽头,心里那种充盈着微甜和酸涩的感觉依旧没有散去。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
雨后的晚风带着凉意吹过,他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好像……有点知道那种空洞感是从何而来了。也许并不仅仅是缺少什么,而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某个人的出现,来填满那些他从未察觉到的、细微的缝隙。
而这个填满缝隙的人,似乎就是那个有着红色眼睛、来自远方、带着秘密和孤独,却会因为他一句“分你一半伞”的傻话而露出开心笑容的女孩。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雨后清甜的空气,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不少。
他开始有点期待明天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