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祭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留下的是被阳光晒得有些绵软的日常。路明非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课,走神,和绘梨衣一起去图书馆,放学后走过那段林荫道。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那种萦绕在两人之间的默契变得更加自然,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往往就能传递彼此才能意会的信息。路明非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于身边有绘梨衣的存在,习惯于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淡香,习惯于她偶尔投来的、专注的红色目光。
天气渐渐变得闷热起来,蝉鸣一声响过一声,预示着盛夏的彻底降临。午后常常会毫无征兆地下一场急雨,洗刷掉空气中的燥热,留下短暂的清凉。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教室里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同学们都有些心浮气躁,窃窃私语声不断。
路明非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绞尽脑汁,感觉自己的脑细胞都快被这闷热蒸干了。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绘梨衣。她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手里的笔久久没有落下,目光望着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天色,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要下大雨了。”路明非小声嘟囔了一句。
绘梨衣转过头来看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果然,放学铃声刚响,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巨大的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教学楼下顿时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抱怨声、笑闹声混杂着雨声,显得格外嘈杂。
“我靠,这么大雨!”
“怎么回去啊?”
“等雨小点吧!”
路明非看着这倾盆大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早上出门时,鬼使神差地把那把旧伞塞进了书包。他下意识地看向绘梨衣。她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望着门外肆虐的雨幕,红色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紧张?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书包带子。
“我带伞了。”路明非走到她身边,从书包里抽出那把黑色的折叠伞,“我送你回宿舍吧?”
绘梨衣看到他手里的伞,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那丝紧张似乎消散了。她点了点头:“谢谢。”
伞在喧闹的人群中撑开,像是撑开了一小片独立的、安静的空间。两人并肩走入雨幕之中。雨下得极大,砸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溅起的水花很快打湿了他们的鞋面和裤脚。路明非努力把伞往绘梨衣那边倾斜,自己的左肩很快就被雨水淋透了,冰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绘梨衣似乎察觉到了,悄悄往他这边靠近了一点,两人的手臂偶尔会轻轻碰到一起。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也能感觉到他举着伞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肌肉。
“路明非,”她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轻,“伞,过去一点。”
“没事,我扛冻。”路明非咧嘴笑了笑,故作轻松,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绘梨衣停下脚步,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湿透的肩膀,又看看他有些发红的鼻尖,眉头又蹙了起来。她忽然伸出手,握住了路明非撑着伞的那只手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触感细腻,让路明非猛地一僵,心脏几乎骤停了一拍。
“会生病。”绘梨衣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路明非的手,将伞柄往他那边挪回了一些。
路明非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她握住的地方像是着了火,热度迅速蔓延到整条胳膊,再到脸上。他僵着身体,任由她调整着伞的角度,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手腕上那冰凉柔软的触感和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担忧的红色眼眸。
调整好伞,绘梨衣才松开手,仿佛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看了看两人之间缩小的距离,似乎满意了,轻声说:“这样,都好。”
路明非讷讷地应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幸好雨声很大,掩盖了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不敢再看她,只能目视前方,僵硬地举着伞,感受着身旁传来的、她身上那缕淡淡的香气和温热的体温。
雨水在地上汇成一道道急流,向着低洼处奔涌。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需要等红灯。雨幕让城市的灯光变得模糊而朦胧,像一团团晕开的光晕。
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暂避,看着车辆碾过积水,溅起一片片水花。周围还有其他几个躲雨的路人,抱怨着这鬼天气。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猛地撕裂了雨声的帷幕!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是金属狠狠撞击了什么硬物!
路明非吓了一跳,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路口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似乎是为了躲避横穿马路什么东西,猛地打滑失控,狠狠地撞上了路边的消防栓!
巨大的冲击力让消防栓瞬间断裂,一道粗壮的水柱冲天而起,混合着雨水和泄漏的蒸汽,发出可怕的嘶鸣声!轿车的车头冒起了白烟,警报器尖锐地响着。
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惊叫声、喇叭声、水流喷涌声混杂在一起。
路明非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心跳加速,下意识地就想往那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他刚一动作,就猛地察觉到身边的绘梨衣状态不对。
她整个人僵在了那里,脸色在路灯的映照下苍白得吓人,几乎透明。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辆冒烟的事故轿车和冲天而起的水柱,红色的眼眸剧烈地收缩着,里面充满了某种极致的、无法形容的恐惧!那不是普通人看到车祸的惊吓,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被触发了某种可怕记忆的惊骇!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指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微微颤抖着,像是寒风中的落叶,几乎站立不稳。
“绘梨衣?”路明非的心猛地一沉,立刻忘记了那边的事故,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即使是体育课那次虚弱,也远不及此刻她眼中那种近乎崩溃的恐惧。“你怎么了?别怕,只是车祸,离我们很远……”他急切地说道,想伸手扶住她,又怕再次惊扰她。
绘梨衣仿佛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混乱,瞳孔涣散,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别的、更可怕的什么东西。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但路明非一个字也听不清。
尖锐的警报声和水流的嘶鸣声似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蜷缩起身体,向后退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不要……”一个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终于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带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哀求,“……不要……”
路明非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猛地跨前一步,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身躯挡在了绘梨衣和事故现场之间,试图隔绝她的视线。
“绘梨衣!看着我!没事了!看着我!”他提高了声音,双手扶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强迫她的视线聚焦到自己脸上。
绘梨衣的瞳孔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焦距一点点拉回,映出路明非写满担忧和焦急的脸庞。她眼中的恐惧依旧浓重,但似乎找到了一点现实的锚点。
“……路……明非?”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剧烈的颤抖。
“是我!没事了,别怕,只是意外,已经过去了……”路明非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透过手心传来,让他的心也跟着揪紧。他恨不得能替她承受这份莫名的恐惧。
周围的嘈杂还在继续,警笛声由远及近。但在这个屋檐下的角落里,时间仿佛凝固了。路明非用自己的身体为绘梨衣撑起了一小片隔绝混乱的空间,他挡在她身前,双手稳稳地扶着她的肩膀,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没事了,绘梨衣,没事了……”
他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会恐惧成这个样子。他只知道,此刻他必须守住她。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绘梨衣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她眼中的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脱。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微微喘着气,身体软软地靠着墙壁,借由路明非扶着她肩膀的手支撑着重量。
“对不起……”她垂下眼帘,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用道歉!”路明非立刻打断她,心里满是酸涩,“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绘梨衣用力摇了摇头,抬起眼看他,红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水汽,显得格外脆弱:“不用……只是,有点……”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那我们赶紧回宿舍,你好好休息。”路明非当机立断。他看了一眼,路口因为事故变得更加拥堵,红灯漫长。他不再犹豫,收起伞,脱下自己那件虽然湿透但尚且能挡点风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绘梨衣头上,尽量遮住她的视线。
“跟着我,别往两边看。”他低声说,然后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坚定地揽住绘梨衣的肩膀,半护半扶地带着她,快步穿过混乱的十字路口。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颊,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臂弯里这个依旧微微颤抖的女孩身上。他能感觉到她的脆弱,像是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瓷器。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中汹涌澎湃,盖过了所有的惊讶和疑问。
他现在只想尽快带她离开这里,到一个安全、安静的地方。
终于到了女生宿舍楼下。绘梨衣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但脸色依旧不好看。
“快上去吧,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路明非收起伞,担忧地看着她。
绘梨衣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他。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贴在脸颊边,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路明非,”她轻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你的衣服……”
“没事没事,我身体好着呢!”路明非连忙摆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快上去。”
绘梨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了感激、依赖,还有一些未散的余悸。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宿舍楼。
路明非站在原地,直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一阵后知后觉的疲惫和寒冷袭来。湿透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晚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他心里揣着的,更多的是对绘梨衣的担忧和重重疑虑。
那绝不仅仅是害怕车祸那么简单。她那时的反应,像是被触发了某种深埋在心底的、极其可怕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个“不能出去的地方”,那个“每天只能看书和等待”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那双看到水柱和混乱时会流露出极致恐惧的红色眼眸,究竟曾见证过什么?
路明非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绘梨衣那份安静和与众不同之下,可能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沉重过往。而那个看似平静的日常表面之下,或许潜藏着能轻易摧毁她的惊涛骇浪。
他抬起头,望着依旧灰蒙蒙的、飘洒着雨丝的天空,心里沉甸甸的。
他想要保护她。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过。
即使他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即使他自己的力量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