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十字路口的那场意外，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路明非心里激荡起层层叠叠的忧虑。绘梨衣当时苍白如纸的脸庞，眼中近乎崩溃的恐惧，以及她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指，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挥之不去。他试图将那归咎于女生对车祸本能的害怕，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坚决地否定——那绝不是简单的惊吓。
接下来的几天，路明非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他更加留意绘梨衣的状态，和她说话时语气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甚至偷偷上网查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之类的词条，越看越觉得心惊，也越觉得迷茫。绘梨衣的过去，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横亘在他们之间。
然而，绘梨衣本人却似乎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她来上课时，除了脸色比平时更白一点，眼神似乎比往常更沉寂一些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她依旧安静地听课，认真地记笔记，仿佛那个在雨中失控脆弱的女孩只是路明非的一场错觉。她甚至会在路明非下意识地把伞过度倾斜向她时，再次伸手，稳稳地将伞柄推回中间。
这种过于迅速的“正常”，反而让路明非更加不安。他总觉得那平静的海面之下，潜藏着看不见的暗流汹涌。
周五午休，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教室里像个巨大的蒸笼，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只搅动起一阵阵热风。大部分同学都选择趴在桌子上小憩，或者三五成群地躲到走廊树荫下去乘凉。
路明非正对着物理作业本上的电路图发愁，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被热气蒸干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下意识地瞥向旁边的绘梨衣。她似乎也很怕热，光洁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扇风或者抱怨，只是安静地坐着，微微蹙着眉，专注地看着窗外被热浪扭曲的空气，红色的眼眸里没有什么焦点，像是在忍耐，又像是在出神。
路明非看着她的侧脸，心里忽然一动。他想起上次在小卖部看到冰柜里新进的柠檬苏打水，玻璃瓶的，冒着凉气，上面还凝结着水珠。
“那个……绘梨衣，”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一点，“你渴不渴？我去买点喝的？”
绘梨衣转过头来看他，眼神似乎被“喝的”这个词点亮了一瞬，她轻轻点了点头。
路明非像得了圣旨，立刻站起身，猫着腰溜出了教室。午休时分的教学楼走廊相对安静，他快步下楼，直奔小卖部。
冰柜打开时冒出的白色冷气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毫不犹豫地拿了两瓶冰镇的柠檬苏打水，玻璃瓶壁冰凉刺骨，瞬间驱散了掌心的燥热。
他拿着水往回走，心里盘算着绘梨衣会不会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刚走到教室后门，他却意外地听到了里面传来并不算低的对话声，其中一个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很是耳熟。
……苏晓樯？
路明非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隐在半开的后门边。他从门缝里看进去，果然看到小天女苏晓樯正站在绘梨衣的课桌旁，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平时和她关系不错的女生。苏晓樯抱着手臂，下巴微抬，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座位上的绘梨衣。
绘梨衣抬着头，红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苏晓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
“上杉同学，”苏晓樯开口了，声音刻意放得清晰，确保周围几个还没睡着的同学能听到，“你来我们班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关心，但从苏晓樯嘴里说出来，总带着点别的味道。
绘梨衣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很好。”
“是吗？”苏晓樯笑了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绘梨衣旁边路明非空着的座位，“我看你和路明非关系挺不错的嘛，天天一起上下学，还一起去图书馆。”
她身后的两个女生也跟着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绘梨衣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依旧很认真地回答：“嗯，路明非很好。”
门外的路明非听到这句，脸皮有点发烫，心里却莫名地一紧。
苏晓樯的嘴角撇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她往前倾了倾身体，压低了点声音，但依旧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上杉同学，你刚来可能不清楚。路明非那个人吧……其实挺普通的，成绩一般，也没什么特长，就是人比较……嗯，老好人吧。”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为你着想”的诚恳，“我就是觉得，你刚转学过来，应该多认识认识其他同学，扩大一下交际圈，对吧？总跟一个人待在一起，多没意思啊。”
这话里的针对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了。周围几个假装睡觉实则竖着耳朵的同学，呼吸都放轻了些。
路明非在门外听着，心里一股无名火蹭地就冒了上来。他攥紧了手里冰凉的玻璃瓶，指甲掐得瓶盖咯咯作响。苏晓樯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贬低他，还来“规劝”绘梨衣？她凭什么？
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了。
就在这时，绘梨衣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茫然，却像是一根针，轻易地刺破了苏晓樯营造出的那点微妙的压力氛围。
“为什么？”绘梨衣看着苏晓樯，红色的眼眸里是全然的困惑和不理解，“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没意思？”
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门外怒火中烧的路明非都猛地愣住了，大脑像是被这句话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喜……喜欢的人？
苏晓樯显然也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直接到近乎莽撞的回答，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身后那两个女生也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讶。
绘梨衣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炸弹。她看着语塞的苏晓樯，继续用她那特有的、认真又直白的语气说道：“我想和谁在一起，是我的事情。”她顿了顿，红色的眼眸微微转动，扫了一眼周围那些偷听的视线，最后重新定格在苏晓樯脸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别人，没有关系。”
空气彻底凝固了。
苏晓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在绘梨衣那双纯粹又直接的红眸注视下，所有精心准备的、带着暗示和嘲讽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又小家子气。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绘梨衣一眼，转身带着两个跟班，有些狼狈地快步走开了。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也仿佛才回过神来，纷纷假装刚睡醒或者继续看书，但空气中弥漫的那份尴尬和震惊却久久不散。
路明非站在后门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的柠檬苏打水瓶身上的水珠不断滴落，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绘梨衣那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他脑海里。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喜欢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的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滚烫。血液似乎在血管里加速奔流，带来一种眩晕般的喜悦和难以置信。
她……是那个意思吗？她真的……喜欢他？
虽然她之前也说过“因为你在这里”之类的话，但远不及这一次来得直接和震撼。
他在门口站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勉强平复下狂乱的心跳，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然后才装作刚回来的样子，低着头快步走进教室。
他把一瓶冰凉的苏打水轻轻放在绘梨衣的课桌上，瓶身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给……给你的。”他的声音还有点不自然的沙哑。
绘梨衣转过头，看到桌上的苏打水，红色的眼眸里立刻漾起清晰可见的惊喜。她拿起瓶子，冰凉的感觉让她舒服地微微眯了下眼睛，然后她看向路明非，嘴角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谢谢。”
她的表情自然无比，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引发教室地震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路明非看着她纯净的笑容，心里那点狂喜和羞涩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柔软而深沉的情感。他拧开自己那瓶苏打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气泡的酸涩液体涌入喉咙，瞬间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渴和身体的燥热，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心跳如雷的缘由。
他坐下来，偷偷看着绘梨衣小口地喝着苏打水，满足地像只得到心爱零食的猫咪。她似乎完全不受苏晓樯那番话的影响，也不在意周围那些偶尔偷偷瞥过来的、复杂的目光。
她的世界简单又直接，喜欢就是喜欢，想要靠近就是想要靠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路明非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担忧和揣测，在绘梨衣这份纯粹的“喜欢”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可笑和多余。
苏晓樯的话虽然难听，但有一点没错，他路明非确实普通又没什么出息。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他，却被这样一个特别得像精灵一样的女孩，如此坚定地选择和维护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混合着苏打水般的微酸与清甜，悄悄在他心底滋生蔓延开来。
他或许还不够强大，还不够了解她过去的阴影。但他想要守护这份“喜欢”的心情，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
路明非转过头，看着绘梨衣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轻声说：“绘梨衣，下午放学……我们去图书馆吧？那篇古文赏析，好像还得再弄一下。”
绘梨衣转过头，红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炙热。
但路明非觉得，这个夏天，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