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恼人的梅雨季如期而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时停时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黏腻的气息,仿佛连心情都能拧出水来。教室的窗户上永远凝结着一层白蒙蒙的水汽,走廊的地板也总是湿漉漉的,踩上去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
这种天气让人变得懒洋洋的。路明非趴在课桌上,听着窗外单调的雨声,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这潮气泡软了。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窗玻璃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
绘梨衣似乎并不太受这天气影响。她坐姿端正地看着黑板,偶尔低头记笔记,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安静。只有在她不经意间抬手拂开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时,路明非才能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尖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闷。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小兽,虽然习惯了安静,但骨子里依旧渴望着奔跑和阳光。
“唉……”路明非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臂弯。这样的天气,连去天台或者图书馆都成了奢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快要发霉的蘑菇。
下课铃响,语文课代表抱着一摞作文本站上讲台:“老师说明天的作文课要分析上次的议论文,让大家互相批改一下,写上评语明天课堂讨论。”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互相批改作文,简直是公开处刑。
作文本发下来,路明非看着自己那本薄薄的、字迹潦草的本子,心里有点发虚。他的作文水平……也就比他的数学成绩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在绘梨衣的作文本上写下不至于太丢人现眼的评语时,一个作文本被轻轻放到了他的桌上。
是绘梨衣的。她的本子很干净,封面右下角工整地写着她的名字。
“路明非,”绘梨衣看着他,红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信任?“帮我看看。”
路明非感觉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他硬着头皮翻开绘梨衣的作文本。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像打印出来的一样,但内容……
路明非看了几行,眉头就忍不住跳了一下。这议论文的论点……怎么说呢,非常独特,甚至有点匪夷所思。论证过程更是天马行空,逻辑链条清奇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偏偏又用一种极其认真和肯定的语气写出来,仿佛在陈述宇宙真理。
这该怎么写评语?说“写得很好,下次别写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绘梨衣,她正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批改”。路明非感到压力山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那个……绘梨衣,这个论点很……新颖!不过呢,这个论据可能稍微有点……嗯……不够有说服力?我们可以试着换个更……普通一点的例子?”
他尽量说得委婉,生怕打击到她。
绘梨衣凑过来,看着自己的作文,又看看路明非指的地方,眼中露出一丝困惑:“不对吗?我觉得,是这样。”
“不是不对……”路明非抓耳挠腮,“就是……可能不太符合一般人的……认知?”
“为什么?”绘梨衣追问,那双纯净的红眸里充满了求知欲。
路明非:“……”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单纯的追问逼到墙角了。
最终,他只能绞尽脑汁,试图用最浅显的方式解释议论文的基本套路和“普遍认知”的重要性。绘梨衣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但眼神里的困惑似乎并没有减少多少。路明非讲得口干舌燥,感觉自己比跑了一千米还累。辅导绘梨衣功课,简直是对耐心和语言组织能力的终极考验。
下午放学时,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路明非和绘梨衣共撑一把伞,沉默地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街道上。气氛有点沉闷,主要是路明非还在为自己蹩脚的“辅导”感到懊恼。
“路明非,”绘梨衣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谢谢你。”
“啊?谢什么?”路明非一愣。
“教我。”绘梨衣抬起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贴在光洁的额角,“虽然,不太明白。但是,很高兴。”
她的语气很真诚,没有丝毫的敷衍或不耐烦。路明非看着她被雨水浸润得更加清亮的红眸,心里那点懊恼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软的歉意。是他太急躁了,她的世界本就和他们不太一样。
“没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没讲好。”
就在这时,徐岩岩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忽然从身后传来:“路明非!上杉同学!等等我!”
两人回头,只见徐岩岩撑着一把印着巨大卡通图案的雨伞,像一座移动的肉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溅起一路水花。
“呼呼……可算追上你们了!”徐岩岩跑到他们面前,扶着膝盖喘气,圆滚滚的脸上满是雨水和兴奋,“你们这是要回宿舍?别啊!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可以去!绝对比闷在宿舍里有意思!”
路明非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打什么鬼主意?”他可没忘记上次的“作战会议”。
“这次是真的好地方!”徐岩岩拍着胸脯保证,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是新开的!室内剑道体验馆!就在前面不远!第一次体验免费呢!”
“剑道?”路明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绘梨衣。他对这种运动没什么概念,只觉得是穿着厚厚的护具拿着竹刀对砍。
绘梨衣听到“剑道”两个字时,红色的眼眸似乎极轻微地亮了一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兴趣的神色?她微微偏过头,看向徐岩岩指的方向。
“你看!上杉同学好像有兴趣!”徐岩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立刻趁热打铁,“是吧是吧?来自日本的美少女肯定对剑道有亲切感!路明非,一起去看看嘛!反正免费!下雨天也没别的地方去!”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心里一动。或许……换个环境能让她心情好点?
“绘梨衣,你想去看看吗?”他问道。
绘梨衣看了看路明非,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徐岩岩,轻轻点了点头:“嗯。”
于是,十分钟后,三人站在了一家新开的室内剑道馆门口。道馆装修是传统的日式风格,木质的门廊,里面传来竹刀相交的噼啪声和练习者的呼喝声。
一进门,一股汗水、木头和防具皮革混合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宽敞的道场内,零星有几个穿着剑道服、戴着护具的人正在练习基本动作或进行简单的对抗。
一位穿着剑道服、看起来是教练的中年大叔迎了上来,听说他们是来体验的,很热情地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并拿来三把练习用的竹刀。
路明非和徐岩岩笨手笨脚地拿着竹刀,模仿着教练教的基本中段构架姿势,感觉浑身别扭。竹刀比想象中要沉,手臂举一会儿就酸了。
“我靠,这玩意儿还挺累人……”徐岩岩龇牙咧嘴地调整着姿势,肚子上的肉把剑道服(体验用的均码)撑得紧紧的。
路明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姿势歪歪扭扭,看起来毫无气势可言。
而绘梨衣,却安静地站在一旁。她没有像他们一样急着摆姿势,只是拿着那把竹刀,低头看着,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刀身,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道场,掠过那些练习者的动作,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在教练的鼓励下,她也摆出了中段构架的姿势。
就在她握紧竹刀,双脚不丁不八站定的那一瞬间,路明非恍惚觉得,眼前的绘梨衣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的姿势并非百分百标准,甚至有些生疏,但她的眼神却骤然变得专注而沉静,身体的重心稳得出奇,握住竹刀的手指看似放松,却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引而不发的力量感。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与她平时略带懵懂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哦?小姑娘,以前接触过?”教练也看出了点门道,感兴趣地问道。
绘梨衣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依旧专注地看着假想的敌人,轻声说:“……好像,有点记得。”
路明非和徐岩岩面面相觑。这玩意儿还能“有点记得”?
简单的教学后,教练让他们自由体验,试着劈砍一下前方的护具靶子。
徐岩岩率先怪叫一声,抡圆了竹刀冲过去,毫无章法地一顿乱劈,结果重心不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逗得路明非哈哈大笑。
路明非自己也试着劈了几下,感觉动作笨拙又滑稽,竹刀砍在靶子上软绵绵的,毫无力道。
轮到绘梨衣了。
她走到护具靶子前,并没有立刻动作。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举起竹刀,目光凝定。那一瞬间,道场里嘈杂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在她身上。
接着,她动了。
脚步迅捷而轻盈地踏前,腰身带动手臂,竹刀划破空气,带着一道干净利落的破风声!
“面!”(Men!)
一声清脆、甚至带着点稚气,却异常清晰的喝声从她唇间迸发!
竹刀的先革部分精准有力地劈砍在护具靶子的面具部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整个道场瞬间安静了一下。
旁边几个正在练习的学员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教练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徐岩岩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竹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路明非也彻底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保持着残心姿势的绘梨衣。她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红色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一种路明非从未见过的、混合着专注、锐利和一丝……畅快淋漓的光芒?
这……这是那个连青椒都要偷偷帮他吃掉的绘梨衣?是那个会因为一道作文题而困惑半天的绘梨衣?
刚才那一剑,那一声清喝,那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绘梨衣缓缓收回竹刀,眼中的锐利光芒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安静的样子。她看了看被劈中的靶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竹刀,似乎也有些惊讶,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像,是这样。”
“天才啊!”教练激动地走过来,围着绘梨衣转了两圈,“小姑娘,你绝对是练剑道的好苗子!这感觉太好了!以前真没练过?”
绘梨衣摇了摇头。
“可惜了可惜了!”教练搓着手,一脸惋惜,“要不要考虑正式来学习?我给你打折!”
绘梨衣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看向路明非,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路明非还处在震惊中没完全回过神,讷讷地说:“这个……看她自己喜欢……”
最终,他们以“考虑考虑”为由,婉拒了教练的热情邀请,离开了剑道馆。
外面的雨还在下,但路明非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他看着身边安静走着的绘梨衣,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道场里她那惊艳的一剑。
“绘梨衣,你刚才……真是太厉害了!”徐岩岩还在激动地喋喋不休,“那一剑!那一声!帅爆了!你以前是不是偷偷练过啊?”
绘梨衣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是……拿着刀的时候,好像,身体自己就会动了。”
这个回答让路明非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身体自己就会动了?就像她演焦母时一样?这难道又是她那个“不能出去的地方”学会的?那个地方……到底还教了些什么?
他把绘梨衣送到宿舍楼下。
“今天,很开心。”绘梨衣看着他,红色的眼眸在雨中显得格外清亮,“谢谢您,路明非。”
她又用了敬语,这是她情绪波动较大时偶尔会冒出的习惯。
“我也……挺开心的。”路明非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个……剑道,你想继续去学吗?”
绘梨衣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想。”
“为什么?你明明那么有天赋……”
“因为,”绘梨衣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去那里,就不能和路明非一起写作业了。”
路明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遍全身。
原来……在她心里,和他一起写那些她并不擅长的作业,比展现那令人惊艳的天赋更重要。
雨丝轻柔地落下,在水洼里点出圈圈涟漪。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转身走进宿舍楼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惊讶,疑惑,心疼,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柔软的情感。
这个女孩,就像这梅雨季节的天空,看似灰蒙平淡,却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令人心悸的璀璨光芒。而每一次光芒闪现,都让他更深地陷入名为“上杉绘梨衣”的谜团与引力之中,无法自拔。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凉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为了那雨中远去的身影,有力地、清晰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