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将近两周的梅雨，终于在某天清晨露出了疲态。虽然天空依旧不是纯粹的蔚蓝，堆积着厚厚的、边缘被阳光镶上金边的云层，但久违的阳光还是挣扎着穿透云隙，洒在湿漉漉的校园里，蒸腾起一股好闻的、混合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每个人的心情似乎都随着这放晴的天气而轻快了不少。
文化节的筹备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放学后，教室里依旧热闹非凡。装饰组的女生们踩着桌椅，往窗户上贴着樱花和浮世绘风格的剪纸；负责文案的同学在黑板上一遍遍修改着宣传语；而料理组则在后面继续磨练着御好烧的手艺。
经过上次那戏剧性的“逆袭”后，绘梨衣莫名其妙地被拉进了料理组，和苏晓樯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双头格局”。大部分同学还是倾向于让手法更熟练、效率更高的苏晓樯主厨，但总会留出一个铁板位给绘梨衣。而她每次做好的第一份御好烧，总会精准地出现在路明非手里。
路明非从最初的受宠若惊，到现在已经有点习惯性地在绘梨衣看向铁板时，就自觉地拿起纸盘子在一旁等着。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徐岩岩夸张的咽口水声和苏晓樯偶尔投来的、意味不明的冷淡目光。
“路明非！别傻站着等投喂了！过来帮忙搬桌子！”班长一声吆喝，把正在偷瞄绘梨衣侧脸的路明非吓了一跳。
“来了来了！”他赶紧应道，有些不舍地把最后一口御好烧塞进嘴里，舔了舔嘴角的酱汁，小跑过去。
力气活永远是路明非这种存在感不高的男生的主要使命。他和几个男生吭哧吭哧地把沉重的课桌搬到走廊，按照规划好的摊位布局进行排列组合。忙活了一阵，他累得满头大汗，靠在走廊的窗边喘气。
夕阳的光线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下意识地望向教室里面。
绘梨衣正站在靠窗的铁板前，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滋滋作响的面糊。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认真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她偶尔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擦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动作自然而美好。
周围是喧闹的人群，她却像置身于一个安静的玻璃罩子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路明非看着看着，不由得有些出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酸涩和甜蜜的情绪慢慢涌上来，涨满了胸腔。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这一刻的画面永远留下来。
鬼使神差地，他掏出了那部老旧的、屏幕还有裂痕的手机，偷偷摸摸地打开相机，对准了窗内的绘梨衣。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心跳得厉害，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试图避开杂乱的人群，将焦点牢牢锁在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就在他屏住呼吸，准备按下快门的那一刻——
一只肥硕的手臂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好哇！路明非！光天化日之下偷拍美女！被我抓到了吧！”徐岩岩那如同闷雷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猥琐。
路明非吓得手一抖，手机差点脱手飞出去！他手忙脚乱地抓稳手机，脸颊瞬间爆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试图挣脱徐岩岩的钳制：“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拍风景呢！”
“拍风景？”徐岩岩嘿嘿坏笑，用力把他往教室里拖，“风景能让你看得眼睛都直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走！人赃并获！拿去给上杉同学看看！”
“死胖子！放开我！”路明非又羞又急，拼命挣扎，两人顿时在走廊里扭作一团，引来周围同学好奇的目光。
教室里的绘梨衣似乎被窗外的动静惊扰，抬起头望了过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路明非和徐岩岩，她红色的眼眸里露出一丝疑惑。
苏晓樯也注意到了，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路明非通红的脸和徐岩岩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幼稚。”
路明非听到苏晓樯的话，更是窘迫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消失。
最终，路明非以“再闹就绝交并且收回一周饮料的承诺”为威胁，才勉强镇住了徐岩岩。他气喘吁吁地整理着被扯歪的衣领，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偷偷瞟了一眼教室里的绘梨衣，发现她已经低下头继续忙碌，似乎并没有把刚才的闹剧放在心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里又莫名有点小小的失落。
放学后，路明非照例和绘梨衣一起走。经历了下午的“偷拍未遂”事件，他有点心虚，不太敢看绘梨衣的眼睛。
徐岩岩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又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挤在两人中间，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对路明非咬耳朵：“路哥，下午的事儿，兄弟我可替你保密了！怎么谢我？”
路明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谢你个大头鬼！要不是你，根本没事！”
“嘿嘿，”徐岩岩脸皮厚得像城墙，完全不在意，反而凑得更近，眼神猥琐地瞟了眼前面几步远、似乎对身后对话毫无所觉的绘梨衣，压低声音，“说真的，路哥，文化节可是个好机会啊！”
“什么好机会？”路明非警惕地看着他。
“还能是什么机会？”徐岩岩挤眉弄眼，“和上杉同学拉近距离的机会啊！你看啊，文化节那天肯定人多又乱，你们又是一个摊位的，发生点啥不都很正常？”
路明非的心跳漏了一拍，嘴上却还硬着：“能发生什么？你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笨啊！”徐岩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比如，人太多，不小心牵个手什么的？”他做出一个夸张的抓手动作，“或者，她忙累了，你递杯饮料，擦擦汗？再不然，晚上结束后，约她一起去看看别的班级的节目，散散步？月色多美啊！”他陶醉地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浪漫的场景。
路明非被他说得脸颊又开始发烫，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描述想象起来……牵……牵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绘梨衣垂在身侧的手，白皙，纤细……他猛地甩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赶出去。
“……馊主意。”他低声嘟囔，底气却没那么足了。
“怎么就是馊主意了？”徐岩岩不服，“哥们儿这可是看了无数恋爱漫画总结出的精华！文化节、夏日祭、学园祭！这可是恋爱flag的高发地段！错过了要遭天谴的！”
他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路哥，听兄弟一句劝，该出手时就出手！上杉同学明显对你有意思，你个大男人总不能一直让人家主动吧？文化节就是最好的舞台！我都帮你计划好了，代号就叫‘樱花作战’！”
“……作战你个鬼。”路明非无语，但徐岩岩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接下来的几天，路明非发现自己有点无法直视绘梨衣了。尤其是当徐岩岩那套“樱花作战”计划像个背景音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走神。
课上，他会看着绘梨衣握笔的手指发呆，想象着牵上去会是什么感觉？（然后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引来一片哄笑。）
料理练习时，当绘梨衣习惯性地把第一份御好烧递给他时，他会手忙脚乱，脸颊发烫，连谢谢都说得结结巴巴。（绘梨衣则会微微歪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甚至晚上睡觉，他都会梦见文化节人潮汹涌，他鼓起勇气去拉绘梨衣的手，结果拉错了人，拉住了正在颠勺的苏晓樯，被对方用铲子追杀了八条街……（然后被吓醒，一身冷汗。）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文化节前一天下午。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教室被装饰得充满了和风韵味，门口立起了漂亮的招牌。班长进行了最后一次动员，大家情绪高涨，对未来两天的文化节充满了期待。
放学后，大家陆续离开。路明非作为后勤主力，留下来做最后的清扫和整理。
偌大的教室很快只剩下他一个人。夕阳将教室染成暖金色，空气中还残留着御好烧的酱料味和彩纸颜料的味道。他拿着扫帚，有些心不在焉地打扫着。
明天……就是文化节了。徐岩岩的那些话又开始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天，会顺利吗？他……真的能像徐岩岩说的那样，抓住什么“机会”吗？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心跳加速，手脚发软。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教室门被轻轻推开。
路明非回过头，愣住了。
绘梨衣去而复返，正站在门口。她似乎也没料到教室里还有人，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
“忘了，东西。”她轻声解释了一句，走向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抱在怀里。
“哦……还没回去啊？”路明非感觉有点尴尬，没话找话。
“嗯。”绘梨衣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装饰一新的摊位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些纸做的樱花和灯笼，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很漂亮。”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夕阳透过窗户，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抱着笔记本的样子，安静得像一幅画。
路明非看着她的背影，心脏又一次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那个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偷拍的冲动，再次蠢蠢欲动。
这一次，周围没有徐岩岩，没有喧闹的同学。只有夕阳，空旷的教室，和安静的她。
机会……这不就是机会吗？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再次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内心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打架。
一个在呐喊：拍下来！路明非！就一张！把她和这夕阳、和这装饰都拍下来！留个纪念！
另一个在尖叫：不行！这是偷拍！太猥琐了！被她发现你就死定了！社会性死亡！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心冒汗。挣扎了足足有半分钟，他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像是下定了赴死般的决心，猛地掏出手机！
因为太紧张，手机差点又滑脱手。他手忙脚乱地握稳，屏住呼吸，再次对准了那个沐浴在夕阳光辉中的身影。
他的手指悬在快门键上，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绘梨衣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
红色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了正举着手机、一脸做贼心虚的路明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路明非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轰的一下全部涌向头顶，脸颊烧得像着了火。他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滑稽的偷拍姿势，连呼吸都忘了。
完蛋了！被发现了！怎么办？要不要假装在自拍？或者是在拍窗外的风景？对！拍风景！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蹩脚的借口，但舌头却像打了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几乎能预见到绘梨衣露出厌恶或者惊讶的表情，然后转身离开……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和厌恶并没有到来。
绘梨衣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部屏幕还有裂痕的旧手机，看着他通红的脸和不知所措的眼神。她红色的眼眸里先是掠过一丝疑惑，随即，那疑惑慢慢化开，变成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是难以察觉的……了然？
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躲闪。反而……微微偏了偏头，对着他的镜头，嘴角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个小小的、带着点羞涩和鼓励的示意。
然后，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抱着她的笔记本，脚步轻巧地走出了教室门，留下一个被夕阳拉长的、纤细的背影。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路明非还僵硬地举着手机，像个雕塑一样站在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猛地放下手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他刚才是不是眼花了？绘梨衣她……不仅没生气，好像还……对他笑了一下？而且，是默认了他拍照的行为？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相册。
最新的一张照片，因为他的手抖和紧张，构图有些歪斜，焦点也不是特别实。但照片里，暖金色的阳光充满了画面，穿着校服的女孩站在装饰着樱花的摊位前，怀里抱着一本旧笔记本，微微侧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温柔的笑意。红色的眼眸在夕阳下，像是融化的宝石，璀璨而温暖。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张意外成功的照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胀的，酸酸的，又带着无与伦比的甜。
所有的紧张和尴尬，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乌有。
他捧着手机，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教室里，对着屏幕，傻傻地笑了起来。
窗外，夕阳正好。
文化节，似乎真的值得期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