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祭首日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冰块，在“御好烧·樱”摊位后方炸开一片狼藉与死寂后，又迅速被更汹涌的喧嚣所吞没。但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几个人而言，那短暂的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绘梨衣那崩溃的泪水与颤抖的道歉，路明非笨拙却急切的安抚，苏晓樯僵在半空的手和错愕受伤的眼神，以及周围同学目瞪口呆的注视……所有这些都混杂在弥漫着食物香气与焦糊味的空气里，构成一幅极其尴尬又令人揪心的画面。
最终，是班长率先反应过来，强作镇定地指挥局面：“没事了没事了！小意外！电路有点问题！已经处理了！大家继续！后面的同学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几个女生使眼色，让她们帮忙扶一下几乎虚脱的绘梨衣，又推了路明非一把，低声道：“路明非，你先带上杉同学去后面休息室缓一下！你的手也处理一下！”
路明非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其他，几乎是半护半扶着依旧在轻微颤抖、泪眼朦胧的绘梨衣，挤开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喧嚣的摊位区域，躲进了教学楼里那间堆放杂物的临时休息室。
休息室里堆着纸箱和多余的装饰品，空气中有淡淡的灰尘味。唯一的好处是安静，隔绝了外面的热闹。
路明非反手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绘梨衣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靠墙站着，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和委屈的猫咪。那身稍大的围裙此刻看起来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脆弱无比。
“绘梨衣……”路明非看着她这样子，心里难受得厉害，手背上的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他想安慰她，却又笨嘴拙舌，不知道从何说起，“真的……真的没事了，你别哭了……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他笨拙地晃了晃自己烫伤的手，结果疼得他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
这滑稽的表情似乎起了反效果。绘梨衣抬起泪眼朦胧的红眸，看到他疼得扭曲的脸，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对…对不起……手……很疼……”
“不疼不疼！”路明非赶紧把手藏到身后，强行挤出笑容，“一点都不疼！我皮厚！真的！”
他环顾四周，想在杂乱的休息室里找点纸巾或者能处理伤口的东西。目光扫过一个纸箱，看到里面似乎有班级准备的应急药箱。他如获至宝，赶紧过去翻找，果然找到了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他拿着东西走回绘梨衣面前，晃了晃手里的创可贴，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你看，有这个就好了，贴上马上就不疼了，魔法一样！”
绘梨衣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手里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眼神稍微聚焦了一点。
路明非笨拙地用碘伏棉签清理了一下手背上那片红肿，动作龇牙咧嘴，表情管理彻底失败。然后他撕开创可贴，试图单手贴上去，却怎么都对不准位置，样子颇为狼狈。
一只冰凉微颤的手轻轻伸了过来，接过了他手里那片可怜的创可贴。
绘梨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对准了他手背上最红的那片区域，仔细地贴好，还用手心轻轻按了按边缘，仿佛这样就能把疼痛都按回去。
她的指尖冰凉，触感细腻，带着未干的泪痕的湿意。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路明非的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猛地漏跳了一拍。
“……谢谢。”路明非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烧，声音干巴巴的。
绘梨衣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该我说对不起。”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带着点微妙的尴尬和未散的余悸。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然后被推开一条缝。徐岩岩那颗圆滚滚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小心翼翼的表情，手里还提着两瓶冰镇的草莓牛奶。
“那个……路哥？上杉同学？没事吧？”他压低声音，贼头贼脑地问，“班长让我来看看……顺便送点喝的压压惊。”
他看到绘梨衣红肿的眼睛和路明非手上的创可贴，胖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挤了进来，把牛奶塞到两人手里。
“外面怎么样了？”路明非接过冰凉的瓶子，低声问。
“还能怎么样，乱成一锅粥呗！”徐岩岩夸张地比划着，“苏晓樯一个人扛大梁，忙得脚不沾地，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不过生意倒是更好了，估计都是来看热闹的……”他意识到说错话，赶紧捂住嘴，讪讪地笑了笑。
绘梨衣听到苏晓樯的名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又僵硬了一下，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奶瓶的标签。
“那个……上杉同学，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徐岩岩试图安慰，虽然效果堪忧，“意外，纯属意外！都怪那个破铁板！质量太差！回头就让班长去找学生会报销！”
路明非无语地瞪了他一眼。
徐岩岩挠了挠头，把路明非拉到一边，用气声急切地问：“到底什么情况啊路哥？上杉同学刚才那反应……也太大了吧？不就是跳了个电火花吗？怎么吓成那样？我看苏晓樯脸都白了，估计也被吓得不轻。”
路明非心里一沉。他就知道会被问到这个。他该怎么解释？说绘梨衣可能对类似爆炸声和电光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自己都还一头雾水。
“……她可能比较怕这种突然的响声和光吧。”路明非含糊其辞，“女孩子嘛，胆子小点正常……”
“这哪是胆子小点……”徐岩岩嘀咕了一句，但看路明非脸色不好，也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兄弟，任重而道远啊……‘樱花作战’看来得升级了，代号‘创可贴救援’怎么样？”
“……滚。”路明非没好气地低声骂了一句。
徐岩岩又待了一会儿，插科打诨了几句，见绘梨衣情绪似乎稍微稳定了些，才借口要去帮忙溜走了。休息室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路明非拧开草莓牛奶的瓶盖，递给绘梨衣：“喝点甜的，心情会好点。”
绘梨衣默默地接过，小口地喝了起来。冰凉的甜奶似乎确实起到了一点安抚作用，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那个……”路明非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绘梨衣，你刚才……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绘梨衣握着牛奶瓶的手指微微收紧，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路明非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嗯。很吵……很亮……很疼……”
她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带着未散的恐惧。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但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已经足够在路明非脑海里勾勒出某些模糊却可怕的画面。
他的心又一次揪紧了。那个“不能出去的地方”，那个“每天看书和等待”的过去，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阴影？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被墙壁过滤后的喧闹声。
过了好一会儿，绘梨衣才再次抬起头，眼睛虽然还红肿着，但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她看着路明非，很认真地说：“路明非，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摊位？”路明非有些惊讶，“你……可以吗？要不你再休息会儿，我自己回去帮忙就行。”
绘梨衣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的错。要去帮忙。”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执拗的、想要弥补什么的决心。
当路明非和绘梨衣重新出现在摊位时，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投向他们，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苏晓樯正忙得不可开交，额头上都是汗珠。看到他们回来，尤其是看到绘梨衣，她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路明非手上的创可贴，随即又立刻投入到忙碌中，语气硬邦邦地指挥着助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她刻意避开与绘梨衣有任何视线接触和交流。
绘梨衣默默地走到自己那个已经关闭电源的铁板前，拿起抹布，开始仔细地、沉默地清理上面的焦糊和油污。她低着头，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赎罪仪式。
路明非想帮忙，却被她轻轻推开。
“我来。”她说。
班长看着这气氛，赶紧打圆场：“啊哈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上杉同学你别忙了，休息就好！路明非！你去帮苏晓樯那边准备食材！快！”
路明非被支开了。他走到苏晓樯那边，帮忙处理食材，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她的手，没事吧？”苏晓樯突然低声问了一句，眼睛依旧盯着铁板，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她的在意。
“啊？哦，没事，就红了一点。”路明非连忙回答。
“……哦。”苏晓樯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翻动铲子的力道似乎加大了些。
接下来的时间，摊位在一种表面忙碌、底层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运转。绘梨衣清理完铁板后，没有再尝试烹饪，而是主动接过了最繁琐的食材预处理工作，默默地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低着头，异常仔细地切着卷心菜丝和洋葱丁，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到这把厨刀上。她切出来的食材均匀细致得令人发指。
路明非则像个救火队员，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跑，尽量避开苏晓樯和绘梨衣之间那无形的低气压带。
徐岩岩几次想活跃气氛，插科打诨，但在苏晓樯冷淡的眼神和绘梨衣的沉默面前，效果甚微。
文化节首日终于在一片喧嚣和疲惫中落幕。收摊的时候，大家都累得说不出话，各自默默收拾着残局。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默默帮忙搬运东西的纤细背影，又看看苏晓樯冷着脸清点物品的侧脸，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
徐岩岩蹭到他身边，看着这局面，愁眉苦脸地小声说：“路哥，情况不妙啊……这修罗场……‘创可贴救援’计划宣告失败，得启动‘破冰行动’了！”
“……求你闭嘴吧。”路明非有气无力地回应。他现在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什么都不想。
回去的路上，只剩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沉默了很久，绘梨衣忽然轻声说：“路明非，我是不是……搞砸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和不安。
路明非赶紧摇头：“没有！绝对没有！意外嘛，谁都不想发生的。你看后来你不是也帮忙切了好多菜吗？切得比谁都好！”
绘梨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苏晓樯同学……生气了。”
路明非哑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苏晓樯的态度。
“……明天，”绘梨衣忽然抬起头，红色的眼眸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我会去道歉。然后，我会努力做得更好。”
看着她那认真又带着点倔强的眼神，路明非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嗯。”
他把绘梨衣送到宿舍楼下。看着她走上楼梯的背影，路明非忽然觉得，这个文化节，似乎注定不会像他之前偷偷期待的那样，充满粉红色的泡泡了。
麻烦、意外、复杂的人际关系……这些才是青春的常态吗？
他叹了口气，看着手上那个小熊创可贴，感觉手背上的灼痛似乎又开始隐隐发作起来。
而此刻，女生宿舍的某个窗口，苏晓樯正看着楼下路明非转身离开的背影，和他手上那枚刺眼的卡通创可贴，抿紧了嘴唇，眼神晦暗不明。她手里捏着一管还没开封的烫伤膏，指节微微泛白。
最终，她哼了一声，把烫伤膏扔进了抽屉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