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第二天的阳光,似乎都比第一天要沉重几分。路明非拖着脚步走进教室,感觉眼皮底下像是挂了两个铅球。昨晚他几乎没怎么睡好,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那混乱的一幕幕——绘梨衣惊恐苍白的脸,苏晓樯错愕受伤的眼神,还有自己手背上那隐隐作痛的小熊创可贴。
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氛围明显不如前一天热烈,带着一种狂欢后的倦怠和窃窃私语的微妙。路明非一进来,好几道目光立刻或明或暗地扫了过来,带着探究和八卦的意味。他硬着头皮,假装没看见,溜到自己座位坐下,下意识先看向旁边。
绘梨衣已经到了。她坐得比平时还要笔直,面前摊开着课本,但眼神却没有焦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做着艰难的心理准备。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下有淡淡的阴影。看到路明非,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说了句“早上好”,声音比平时还要轻。
“早……”路明非回应得也有些干巴巴的。
前排的徐岩岩转过身,顶着两个黑眼圈,用口型对路明非比划:“危!”,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路明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上课铃响前的几分钟,这种低气压达到了顶峰。苏晓樯和她的几个闺蜜走进了教室。小天女今天依旧打扮得光彩照人,但脸上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拿出书本的动作都比平时用力了几分。她完全没有往路明非和绘梨衣这边看一眼,仿佛他们是空气。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明显了。显然,昨天摊位上那场风波已经以各种版本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
路明非感觉如坐针毡,偷偷瞟了一眼绘梨衣。她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脊背绷得更紧了,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老师刚走出教室,绘梨衣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站起身。
她的动作有些突然,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路明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要干嘛?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绘梨衣径直走向苏晓樯的座位。她的脚步不算快,甚至有些僵硬,但目标明确。
教室里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几乎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徐岩岩激动地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被路明非死死按了回去。
苏晓樯似乎也察觉到了,她抬起头,看着停在自己课桌前的绘梨衣,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冷淡而疏离,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绘梨衣在她面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苏晓樯,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
“昨天,非常对不起。”她的声音清晰,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用的是练习过很多遍的、略显生硬但足够真诚的语句,“因为我的原因,造成了麻烦,还差点让你受伤。非常抱歉。”
她维持着鞠躬的姿势,没有立刻起来,像是在等待审判。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绘梨衣这突如其来的、正式得过分的道歉惊呆了。包括苏晓樯。
她显然没料到绘梨衣会来这么一出。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九十度鞠躬的日本女孩,她脸上的冰霜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接受?好像有点没面子。不接受?对方态度又如此诚恳,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气氛僵持了足足有十几秒。
路明非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
最终,苏晓樯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语气生硬地开口:“……算了,意外而已。下次注意点就行了。”她没有说“没关系”,但至少接受了道歉。
绘梨衣这才直起身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红色的眼眸里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她对着苏晓樯又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一场潜在的风暴,似乎就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暂时平息了。
教室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但内容已经变成了对上杉绘梨衣这种“正式道歉”方式的惊讶和讨论。
徐岩岩凑过来,对着路明非挤眉弄眼,用气声说:“可以啊!上杉同学!直球攻击!效果拔群!苏晓樯都没脾气了!”
路明非也松了口气,心里对绘梨衣的勇气生出一丝佩服。这种方式确实很“绘梨衣”——直接,坦率,不绕弯子。
然而,表面的和平并不代表真正的冰释前嫌。
文化节第二天,摊位的运营明显收敛了许多。绘梨衣没有再靠近铁板,而是主动包揽了所有后勤杂务,洗菜、切菜、搬运食材,沉默而高效。苏晓樯依旧是她那个区域绝对的女王,指挥若定,效率惊人,但她和绘梨衣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墙,没有任何直接的交流,所有的沟通都需要通过班长或者路明非这个“人肉传声筒”来进行。
“路明非,让那边再送点面粉过来。”
“路明非,告诉她洋葱丁切得太细了,容易焦。”
路明非被支使得像个陀螺,感觉自己成了两人之间的“外交大使”,身心俱疲。
下午,人流稍微稀疏了一些。路明非好不容易找到个空隙,瘫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喘口气,感觉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一瓶冰凉的柠檬茶贴上了他的脸颊,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抬起头,看到苏晓樯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两瓶柠檬茶,表情依旧有点不自然,目光瞥向别处。
“喏,慰劳品。”她的语气尽量显得随意,“看你跑前跑后,快累成狗了。”
“……谢谢。”路明非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饮料。这还是今天苏晓樯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苏晓樯在他旁边的箱子上坐下,拧开自己那瓶喝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没事了吧?”
路明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绘梨衣。
“……嗯,没事了。”路明非点点头,“她就是……比较怕那种突然的响声和光。”
“……哦。”苏晓樯应了一声,又沉默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饮料瓶上的冷凝水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昨天……我也有点反应过度了。没想到她会吓成那样。”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或许是一点点后悔?路明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在这时,绘梨衣端着一盆刚洗好的生菜走过来。她看到坐在一起的路明非和苏晓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苏晓樯也看到了她,表情瞬间又恢复了那副略带冷淡的样子,站起身:“我去看看那边面糊够不够。”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绘梨衣默默地将生菜盆放在指定的位置,目光扫过路明非手里那瓶和苏晓樯同款的柠檬茶,红色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她什么也没说,又转身去忙了。
路明非看着两人这别扭的互动,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女人心,海底针啊。
文化节终于在傍晚时分落下了帷幕。当最后的客人离开,喧嚣散尽,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疲惫不堪的众人时,大家看着彼此灰头土脸的样子,反而都笑了起来。一种共同奋战后的革命情谊似乎冲淡了之前的尴尬。
班长组织大家简单收拾后,宣布了解散。
路明非累得几乎散架,和徐岩岩互相搀扶着往外走。绘梨衣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走到校门口,徐岩岩被他爸妈接走了。只剩下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人。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橙色。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时无话。
走了一会儿,绘梨衣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路明非。
那是一颗包装精致的柠檬糖。
“给你。”她说,“补充能量。”
路明非愣了一下,接过那颗还带着她体温的糖,心里微微一暖:“谢谢。”
他剥开糖纸,将黄色的糖果扔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疲惫。
“今天,”绘梨衣轻声说,目光看着前方被拉长的影子,“谢谢。”
“谢我什么?”路明非有些不解。
“很多。”绘梨衣的回答依旧简洁,但路明非似乎能明白她的意思。谢谢他的解围,谢谢他的陪伴,谢谢他在她和苏晓樯之间当传声筒。
“没什么……”路明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绘梨衣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路明非在,很重要。”
简单的话语,却像那颗柠檬糖一样,带着直击人心的酸甜力量。路明非感觉自己的心跳又有些不争气了。
就在这时,远处天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
像是积攒了许久力量的闷雷。
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隔着很远。
但路明非立刻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绘梨衣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
她的脚步顿住了,脸色几乎是瞬间就白了几分,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虽然不像昨天反应那么剧烈,但那源自本能的恐惧和紧张,还是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路明非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绘梨衣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像是要将她从某种即将袭来的恐惧中拉出来。
“别怕!”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和响亮,“只是打雷!离我们很远!没事的!”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皮肤下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绘梨衣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大声的安慰惊住了。她抬起头,红色的眼眸中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悸,愣愣地看着路明非紧张兮兮的脸,和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
路明非的手心很热,甚至有些汗湿,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坚定而令人安心的力量,奇异地压制住了她心底翻涌起的恐慌。
远处的雷声渐歇,并没有后续。
路明非还保持着抓住她手腕的姿势,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巨大的尴尬和害羞。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脸颊瞬间爆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个……我……我就是……”
他感觉自己蠢透了。
绘梨衣却并没有生气或躲闪。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他抓住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和力道。然后,她抬起头,看着路明非通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红色的眼眸里,那丝惊悸慢慢褪去,转而浮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困惑又柔软的光彩。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嗯。不怕。”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新发现的事实:
“路明非的手,很暖和。”
噗通!
路明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血液轰地涌上头顶,整个脑袋都快要冒烟了。手里的柠檬糖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谁顶得住啊!
夕阳下,女孩安静地站着,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眼神纯净。男孩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像个十足的傻瓜。
空气中弥漫着柠檬糖的酸甜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怦然心动的暧昧氛围。
远处,又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