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妹还在宿舍楼下哭。细细碎碎的呜咽声从窗缝渗进来,混杂垃圾堆的酸腐气味,黏腻地贴上皮肤。
我倚门俯看,树影里那团浅色身影仍在一抽一抽。
真他妈烦。
手机震动不休。三个置顶头像轮番跳动,红、黄、绿的提示点,像三双饿疯的眼。
短发妹率先发来拆开的胃药照片:“胃好痛……你说陪我去医院的……是不是骗我?[大哭]”
指尖悬停半秒,我只回了个句号。对付她,沉默比讨好更有效——等她慌到受不了,自会回头。
果然,她立刻跟了个“[小狗探头]”。
我无声嗤笑,划入下一场。
文艺女发来北欧诗歌解析:“智贤,刚读到这个,像冰湖下的暗火。你看第三句,是不是像我们……”
酸得倒牙。我拇指上滑,从收藏夹底翻出更晦涩的拉美文学评论,复制粘贴,附上一句:“你该看看这篇。灵魂震颤,就像看见你眼中的光。”
不出两秒,“[拥抱] 我懂!真的共鸣了!”弹了出来。
呵。
最后是缀小皇冠的凯蒂猫头像。七八条未接来电,点开语音,她哭腔撒娇直刺耳膜:“林智贤!你死哪去了!限量手办买不到了都怪你!限量的!你赔我!”
尖锐尾音刮得耳膜生疼。我塞上耳机,贴住冰凉的墙,捏出黏糊温柔的声线:“宝贝……小公主……听我说。跑遍城东三家电玩店,嘴皮磨破才排上号,过两天到货,惊喜哦……”
那边抽噎稍止,黏糊地问:“……真的?不许骗我?”
“骗你是小狗。”我压低嗓音带笑,“乖,等我。”
切掉语音,忽略她后续蹦出的“要金色款!”和表情包。搞定。
删除天真妹号码时,指尖没有半分迟疑。窗下那团影子挪到路灯下,拖得细长,格外碍眼。
老四陈志推门进来,携一股潮湿冷风,险些撞到我。
他抱着磨白毛边的帆布袋,整个人灰扑扑像块砖——头发凌乱,衣襟泛皂沫和旧书霉味,套头衫袖口脱了线。在寝室,他除了翻书声,几乎毫无存在感。
“贤……贤哥?”他下意识缩脖。
“你身上这味儿……”我皱眉退开半步。
“对、对不起,”他脸涨红,“刚从图书馆回来。”
我鼻腔哼了声算应答。他低头侧身,帆布袋蹭门框,“刺啦”一响。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被一只手推开。冷冽木调香混晚风涌入,瞬间压过老四的旧书味与我嘴里的烟味。
高跟鞋敲地,清脆如冰珠落瓷盘。
“小志?书给你。”
声线不高,微哑慵懒,却像软线勒紧空气——宿舍霎时静下。所有目光投向门口。
门框昏光中立着一道高挑身影。屋内浊光,廊灯昏黄,看不清脸,却觉出截然不同的气场。
她没进门,一只手搭老四的帆布袋,姿态松懒如处自家客厅。深秋风拂动她颈侧棕卷发,飘得人心颤。
我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猝然攥紧。
老四“啊”地慌接:“谢……谢谢甄姐。”
她慢悠悠迈进半步。廊光被她遮挡,逆光中轮廓反而清晰。烟灰丝绒西装搭臂弯,内系细吊带,颈骨纤秀;黑色阔腿西裤衬得腿线修长,脚下漆皮尖头高跟,在满是拖鞋的男生宿舍里,扎眼至极。
她目光扫过泡面盒堆叠的桌、腌菜状的被子、老大呆滞的脸、老三黏着的眼神,最后落定于我。
那眼神并非好奇,也非羞涩,是隔玻璃看曝晒的虫,是医生审视手术台上的活物——冷漠,评估,解剖。
空气凝如密封罐头,只剩老四笨拙的喘息与门外风声。
她红唇微勾,弧度锋利:“这就是你住的地方?”走过我身旁时,烟草混冷香飘来,“挺有……生活气息。”尾音轻拖,毫无温度。
下一刻,她走向靠墙的老四,自西装口袋抽出一张银灰哑光卡片——非学生证亦非饭卡,精致得很。
她不弯腰,只以两指夹卡,轻点老四发白的T恤领口:“下周活动安排发邮箱了,需人布置场地。”
目光却仍锁着我,如冰探针,唇角那抹似笑非笑未动:“小志室友?有空吗?”声不高,却压过一切杂音。
烟灰自指缝簌落,烫在食指第二指节,火星迸溅。
操。
我眼皮未抬,指尖狠狠碾碎凯蒂猫新跳出的甜腻气泡。等图标碎尽,才抬眼看进那双深渊般的眸,嘴角扯出针锋相对的笑,喉间滚出两字:
“没空。”
甄如梦唇角弧度深了些,无半分意外。她收回目光,指松,名片如刃飘落老四帆布袋上:“随时可以改主意。”
鞋跟声渐远,人没入夜色,那冷香与烟味却在浊空气中凝了很久。
宿舍静了片刻,如飓风过境。老大倒吸凉气,盯着空门框喃道:“我……靠……”老三直勾勾望着地上鞋印,咽口水:“老四……你这姐姐……”
老四手忙脚乱塞名片入袋,耳根滴血般红,支吾着:“是……园林二班的……帮、帮过忙……”语无伦次,目光躲闪。
我抿烟深吸,劣质烟草辛辣灌入肺叶。食指红痕在昏光中显眼,如渗血伤口。
屏幕仍在跳讯息:短发妹在句号下跟了“[可怜]”;文艺女刷屏读后感,迷醉呓语;凯蒂猫又发语音,无疑是催手办。
这些往日精准掌控的浮标,此刻全成嗡嗡杂音。
烟蒂按灭可乐罐,“滋啦”短响。我盯著名片落处的空白,舌尖抵齿,那冷香混烟草的气息仍固执残留唇齿间。一种带倒刺的麻痒,沿脊椎缓慢上爬。
喉间灼烫,哽得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