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街灯苟延残喘地吐着灰白的光。雾气浓浊,冷意钻进骨缝。
酒店锃亮的金色旋转门嗡嗡转动,像不知疲倦的巨口。甄如梦走在我前半步,高跟鞋尖敲击盲点,“咔嗒、咔嗒”,每一声都凿在我发胀的太阳穴上。
她没回头,径直向渐密的车流伸手。一辆绿壳的士滑停,深色车窗看不清司机。
我摸出烟盒,叼上一支。火机咔嚓,小火苗窜起,廉价烟味刺入鼻腔。
“昨晚?”
她的声音从前方飘来,不高,微哑,像砂纸磨过木头。这时车门已经弹开。
我咬着滤嘴含糊应声。烟圈刚吐,便被晨雾揉散。
一只裹在烟灰羊绒大衣里的手优雅拉开车门,她侧身滑入。晨光吝啬地落在那抹依旧醒目的红唇上,唇角极轻下撇,刻薄如刀锋划过。
“还行。”
两字如冰石子砸来,带着公事公办的点评味。
车门“嘭”地关上,隔绝了那张冷脸。的士喷出混着机油的尾气,蒙了我一头一脸。
我站在原地没动,指尖夹烟,看尾灯红光消失在拐角。清晨空气冷得刺鼻,吸入肺里全是冰碴。
“操……”喉间滚出低咒,混着烟灰吐在地上。
还行?我他妈行得很。
塑料兄弟情,本质是纸糊的体面。不到中午,“林智贤跟老四那个御姐女友滚酒店”的消息,就像阴沟里碾死的腐鼠,臭气以病毒速度钻进五号楼每道门缝。
我掐着饭点后、人最齐时推门进去。门轴干响,瞬间切断了屋里“水煮肉片真咸”的抱怨。
空气骤沉。
老大背对门坐在电脑椅上,肩明显一僵,没回头。
老三背对我站在窗边,指节绷得发白,青筋凸起跳动,背影绷如满弓。
老四最安静。他缩在靠墙床铺的暗影里,头埋得极低,耳根红得滴血,身体蜷如受惊的虾,怀里摊开的书被指节捏得泛白。
没人看我。只剩老大电脑散热风扇的呼呼声,像人憋着的喘息。
我喉间嗤了一声,随手将沾泥的外套甩上乱桌。外套蹭倒半瓶可乐,褐色液体汩汩漫过试卷和薯片袋。
“操…他妈眼睛长裤裆了?”老大猛地窜起,转身时脸憋得通红,脖子梗硬。椅子腿刮地,刺啦一声刺耳。
没等我回话,老三猛地转身。他眼睛血红,死死盯我,胸口剧烈起伏。
他抬脚“砰”地踹上门,反手“咔哒”插死插销。
金属划入凹槽的冷硬声响,宣告某种死亡的静默。
走廊嘈杂被隔绝,奇怪的寂静裹住杂物堆积的屋子。三道目光粘腻、滚烫,扎在我身上。
老大逼近一步,喉结艰难滚动,方脸涨成猪肝色,憋出可笑腔调:“林…林智贤!你他妈…还有没有人性?!”
手指差点戳到我鼻尖:“朋友…朋友妻!不!可!欺!”
“哈哈哈…”我看着他扭曲又硬撑道德的脸,干笑如磨砂纸,“朋友?妻?”
笑声像火柴擦过汽油——
“嗡!”
一道裹腥风的黑影从侧面抡圆劈来!是老三藏在身后的湿拖把!
太快!我刚侧头——
“嘭!”
沉重闷响!木棍狠狠夯在右肩!钝痛炸开,半身发麻。我被砸得趔趄,撞上门板!
“操.你.妈!”眼前发黑,本能想抓拖把,却已晚了。
老大如红眼蛮牛,低吼扑来!体重优势,狠狠撞在我身!
咚!
后背再撞门板,后脑嗡鸣,视线发花。未看清老大扭曲的脸,老三又像发狂鬣狗,扔拖把挥拳砸向我脸!
操!
混战爆发!窄小寝室里,怒吼、脏话、拳肉闷响、桌椅倒地声混作一团!烟灰缸滚落,课本撕裂,脸盆架轰然倒塌!
我顾不上招架,凭街头本能闪躲格挡。口鼻涌满血腥,耳嗡鸣,视线全是乱晃影。
混乱中,有人蓄意狠踹我膝弯!
“呃……!”
剧痛腿软,扑通!
彻底失衡,脸朝下砸上水泥地!温热血液立刻从鼻孔涌出,火辣涂满半脸,渗进嘴角腥咸。肺被砸缩,咳得喉冒烟。
世界静了零点几秒。只有我趴地粗喘,血滴水泥地的“啪嗒”声,轻得刺耳。
寝室门不知何时被扒开缝,一道白光切进,斜打旁边那滩扩大的暗红血洼。
嗡嗡人声如开闸洪水,从门缝涌进——
“操!真打了!”
“打得好!给老四报仇!”
“快拍!拍下来!”
“林智贤你也有今天!”
五号楼的人挤满走廊,人影在门缝晃动,无数手机屏亮如窥视眼。鄙夷、幸灾乐祸、猎奇在议论里发酵,糊在空气里,污浊如化粪池翻涌的沼气。
老大老三喘粗气,脸上臂上蹭血印,倒比我更像“正义审判者”。他俩挡在我与门间,透出“主持公道”后的虚脱,和藏不住的满足。
就在手机屏狂闪、人声鼎沸时,门后最深阴影里,老四动了。
他慢慢抬头,脸上无羞愤无委屈,干净如生铁。廊光只照亮他半脸,下巴和唇陷在暗里。
他拿着手机,屏亮幽蓝,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低头看屏,极慢、极清晰地将屏幕转向我——那是刚发的朋友圈。
背景是高级酒店玻璃幕墙,窗外霓虹迷离。画面只聚焦一只纤细的手,腕骨玲珑,捏着香槟杯细脚,五片哑光黑指甲在光影里反射碎冷光。
配文一行字,如锋利判决:
“脏东西总要清掉。神清气爽。/微笑”
那行字如带倒刺钢针扎进视网膜——甄如梦!
老四目光从屏幕上抬起,越过地上血污,越过手机光柱,直落我满是鼻血的脸上。
他的唇在光影里极慢掀开,清晰吐出两字:
“谢了。”
嗓音干涩、平静,无讽刺无愤恨,如最平常的陈述句。
说完,他像做完微不足道的小事,重新低头,蜷回灰暗角落。
我半脸压冰冷水泥地,沾灰染血;半脸暴露门口闪光灯下,鼻腔全是自己的血味和地板霉馊气。
舌尖舔过嘴角断掉的半截犬齿,铁锈味混粗糙豁口刮过味蕾,有点疼。
嘴角却向两边咧开,鼻腔挤出含糊一声:“呵……”
血沫呛喉,剧烈咳嗽,浑身伤处火烧燎痛。
**妈……
那张捏香槟杯的照片,老四那句平静的“谢了”,在肿胀眼眶里模糊又清晰。
狗屁兄弟情,狗屁义愤填膺,狗屁社死。
地上灰尘呛进裂开的嘴角,混血腥咸。身体各处叫嚣钝痛,像被拆了又粗暴拼回。
可嘴角越咧越开,扭曲弧度扯着脸上血痂生疼。喉深处涌上的不只是铁锈味,还有股被彻底点燃的、滚烫的躁动。
脏东西?清掉?
妈的。
我眯起被血糊住的眼,想在混乱光斑里看清老四缩在阴影里的轮廓,想穿透门外无数手机屏的光柱,眼前却只剩一片晃动猩红。
牙齿死死咬住断牙豁口,磨得生疼,像野兽磨残存獠牙。
神清气爽?
去你妈的神清气爽!
胸腔浊气猛顶,喉头滚了滚,一口带血唾沫狠狠啐在断牙旁,黏住几缕灰尘。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