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瓶里的药水顺着管儿往下滴，像倒走的时针，硬是把我从混沌泥沼里拽了出来。
身体飘得发虚，胸口却还堵着股沉甸甸的闷，压得人喘不上气。
回到四人寝室，熟悉又陌生。哪是什么劫后余生，分明是从一个火坑，挪到了另一个更大的漩涡边上。
手指下意识摸向裤兜，烟盒的棱角蹭过掌心，带来点虚晃晃的安慰。刚抖出一支叼在嘴边，“啪”地一声，打火机的幽蓝火苗还没碰着烟丝，一只胖乎乎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夺走了烟。
“还抽？”胖子的声音裹着不耐烦，眉头拧成了结，“刚退了烧，咳得跟破风箱似的，嫌命长？”
我太阳穴突突跳，没好气地抬眼瞪他：“要你管？”
病气刚散，又被夺了“精神支柱”，邪火“噌”地就窜了上来。喉咙里的痒意还在作祟，咳了两声，又干又哑，像在嘲笑我的脆弱。
“老子烦的就是你这声儿！”胖子半点不怵，语气更冲，“你当我在乎你？要咳死滚远点，别在这儿污染空气！”
他捏着我那支皱巴巴的烟，指关节都泛了白，眼神跟钉子似的，直勾勾盯着我，像是要把我扎死。
“老子就咳！咳死你丫的！”我嘴上不饶人，唾沫星子差点喷他脸上。
可手指没再去掏第二支烟，只是死死攥着打火机。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疼，身体是真虚了，就吼这么两句，心脏已经擂鼓似的撞着肋骨，后背瞬间沁出层虚汗。
空气里的火药味一下子浓得呛人。
“哎哎哎！二位大哥消气！”技术宅张磊突然钻出来，像个灭火器，横在我们中间，双手夸张地往下压，脸上堆着那副标志性的讨好笑，“犯不着犯不着！多大点事儿啊，气坏身体不值当！”
他眼神在我和胖子之间转来转去，突然抛出个“宇宙终极问题”：“那啥……哥哥们，咱中午吃啥？”
这话像个黑洞，瞬间吸走了大半剑拔弩张的气氛。
紧绷的弦，总算松了点。
“麻辣烫呗。”胖子哼了声，把烟往自己桌上一扔，跟扔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昨天才吃的，腻了。”张磊咂咂嘴，“要不……黄焖鸡米饭？再加份宽粉？”
我垂着头没吭声，胃里空荡荡的，可一想到吃的就犯恶心。
“高翔。”胖子突然看向角落，高翔正低头翻一本厚厚的电路图，厚镜片反射着屏幕光，跟个透明人似的。
“你跑一趟，老规矩，随便买，能吃就行。”
高翔推了推眼镜，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算是应了。
寝室短暂地静下来，只剩键盘敲击声和翻书的窸窣声。
可这静没撑过十秒。
胖子猛地一脚踢开脚边的塑料凳，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直勾勾盯着我，胖脸上的小眼睛突然变得特别亮，像探照灯似的，一下剥开我裹在外面的虚弱和暴躁。
“林智贤。”他声音不高，每个字却沉甸甸的，砸在我心上，“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心头猛地一抽，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感冒发烧啊，还能有啥？不是都好了吗？”嗓子因为紧张，干得更厉害了。
“废话！”胖子猛地挥手，带着股不耐烦的劲儿，“老子问的是这个？校医看你的眼神，就差把你当怪物了！别跟我扯犊子，老实说！”
他往前倾了倾身，无形的压迫感瞬间裹过来，不给我半点闪躲的余地：“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当我傻？”他朝张磊努了努嘴。
张磊本来还在假装看电脑，一听这话，立马扭过头，眼睛亮得吓人，跟发现了程序Bug似的。
“就是就是！贤哥！”他那点拙劣的马屁全用上了，脸上又好奇又兴奋，跟要解谜似的，“早就久仰您老……大名！……啧啧，绝对是那个词儿——奇迹啊！”
张磊的马屁拍得稀烂，还带着点技术宅看猎奇新闻的猥琐劲儿。
可“久仰大名”这四个字，却像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心里那把锈锁。
是啊，我在学校的“大名”，哪是什么好名声。不过都想看看能不能借机把个妹子罢了。
可跟那些只会嚼舌根的人比，眼前这两个室友，至少还像点“人”样。
他们帮我送过校医，胖子刚才夺烟的动作，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种粗鲁的关心。
最重要的是——我抬手，无意识地隔着初春的长袖T恤，按在胸口。
布料下的隆起很明显，弧度越来越清晰，时刻提醒着我有多不正常。
眼看就要脱冬装换短袖了，那薄薄一层布，还能瞒多久？瞒得过这天天见面、已经带着探究眼神看我的室友吗？
喉咙里突然涌上股窒息感，比咳嗽还难受。
累了，真的累了。
去他妈的隐瞒！反正都被当怪物看了这么久，多这一桩又能怎样？
“草！”我猛地吸了口气，声音哑得像砂纸在磨。
抬头，迎上胖子逼问的目光，还有张磊那张写满“求知欲”的脸，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说啊！”胖子催了句，眉头拧得更紧。
“我……”刚开口，嗓音突然飘了点，带着过去的男声底子，却又掺了点磨砂似的细哑，诡异得很。
心脏狂跳，血液全冲进耳朵，嗡嗡作响。
豁出去了！
我用尽全力，把那句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的话，混着自嘲、疲惫和不耐烦，狠狠砸了出去：
“老子他妈要变成女的了！行了吧？你们不是好奇我缩水了吗？每个月矮两厘米！这胸不是长胖了！嗓子……是跟着它变的！明白了吗？！”
最后一个字吼完，我几乎脱力，胸腔剧烈起伏，跟条被扔上岸的鱼似的。我狠狠揪了把胸口的衣服，那明显的鼓胀，在不算贴身的T恤下，再也藏不住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寝室像被按了暂停键。
胖子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了，跟被人闷了一棍似的。他那小眼睛第一次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能塞进个鸡蛋。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颠覆常识的话，脸上又震惊又懵，还掺着点“这他妈是什么鬼”的茫然。他死死盯着我，目光像要穿透衣服，钉在我那不正常的变化上。
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个短促的：“——草！”
张磊的反应更夸张。他脸上的好奇和兴奋先僵了一瞬，接着像被泼了开水，瞬间沸腾起来。
嘴巴张得比胖子还大。常年盯屏幕的小眼睛里，爆发出狂热的光芒，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挥着，跟下一秒就要扑过来“观测”似的。
兴奋到极致，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嗬…嗬…”地倒气。
角落里的高翔，一直翻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厚镜片反射的光，也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寝室里只剩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窗外远处模糊的人声。
胖子捏着的鼠标，张磊悬在半空的手，高翔停在书页上的指尖，全僵着不动。
空气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我们四个，就是被封在里面的标本。
风暴的中心是我——一个正在慢慢变样的“怪物”。
而我，终于把这该死的秘密，捅破了。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