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里静得诡异,连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格外清晰。空气里飘着廉价炒面凉透后的油腻味,混着我刚那番惊世骇俗的自白带来的尴尬,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
喉咙发紧,指尖下意识摸向口袋,只触到一片冰凉的布料。
烟。
视线不受控飘向胖子的书桌——那半包皱巴巴的烟盒子就扔在零散的电路板旁,刺得人眼疼。
没人说话。我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阵细微的眩晕感涌上来。一步步走过去,“咔哒”一声关紧寝室门,把外界的嘈杂全隔在外面。脚步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回荡,格外响。
走到胖子桌旁,我拿起那包烟。
胖子抬了抬眼皮瞥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扭过头,死死盯着墙角那片斑驳的霉点,像是要把它看穿。
抽出一根叼在唇间,指尖的苍白格外明显。“啪”的一声,火苗蹿起,烟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混着尼古丁的焦苦猛灌进肺里,带来片刻麻痹似的眩晕。我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轻咳一声,烟灰簌簌落在桌上。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我的声音沙哑,却刻意掺了点过去那种玩世不恭的调调,尽管心尖都在发颤,“男人那点心思……我比谁都懂。”
张磊猛地一激灵,像被针扎了屁股似的弹了下。高翔把书页翻得哗啦响,拼命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胖子的背影也明显僵了一下。
“你们是不是……”我顿了顿,又吸了口烟,把那个最不堪、最直白,也最能刺伤人的问题狠狠抛出来,“……在脑子里想我没穿衣服的样子?嗯?”
“噗——咳咳咳!”张磊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满脸通红,手跟触电似的乱摇,“没有!贤哥!天地良心!我不敢!我发誓!”他眼神慌乱地四处瞟,根本不敢跟我对视。
高翔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厚厚的镜片后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我、我没有!我、我在看书!什么都没想!”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弹掉烟灰,目光落在胖子紧绷的背上:“得了吧。网上那些段子不都这么说?好兄弟变了性,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仨……就没私下开过这种龌龊玩笑?”
这话脏得我自己都恶心,像亲手把污秽泼在自己身上,还要溅他们一身。可心底那股自暴自弃的毁灭欲在疯狂滋长——好像只有用最恶意的揣测先捅破这层纸,才能扛住即将被当异类审视的恐慌。
“林智贤你他妈放屁!”
胖子猛地转身,一把夺过我指间的烟,狠狠摁灭在旁边的铁皮笔筒里。“滋”的一声轻响,伴着一小缕青烟袅袅升起。他脸上是真真切切的怒火,胖胖的脸颊肌肉都在抖:“烧还没退?又开始说胡话了?!脑子被烧坏了是不是?!”
他胸口剧烈起伏两下,突然扭头对吓呆的张磊和高翔吼道:“看什么看!饭都塞不住耳朵?!高翔!滚下去买几瓶水!立刻!马上!”
高翔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低着头飞快窜出门去。张磊也缩了缩脖子,跟鹌鹑似的坐回电脑前,把鼠标点得噼里啪啦响,假装自己很忙。
胖子重重喘了口气,拉过椅子坐下,瞪着我。那眼神特别复杂,掺着愤怒、烦躁,还有一丝……不容易察觉的,被我的话刺伤的痕迹?
“妈的……”他低咒一声,抓过自己那份早凉透的炒面,泄愤似的狠狠扒拉起来。
接下来大半天,寝室都裹在一种古怪的低气压里。没人再提我那点破事,可那无形的隔阂和探究的目光,却无处不在。
下午,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大概是张磊按捺不住,开始偷偷用手机查资料,然后憋不住凑到胖子耳边窸窸窣窣说话。
“胖哥……网上说真有这种……叫什么性别认同障碍?”
“也可能是内分泌严重紊乱……激素水平异常……”
“国外好像有类似案例……但没这么快的……”
“这……能治好吗?”
他们自以为声音很小,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关键词,却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一会儿是冰冷的医学术语,一会儿是猎奇的社会新闻。他们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想用这种“科学探讨”的方式消化这个爆炸信息,显得自己既冷静又体贴。
我拉高被子蒙住头,懒得回应。
直到张磊那家伙,又按捺不住他那该死的好奇心,蹭到我床边,声音里带着试探,还有一丝让人不舒服的兴奋:“那个……贤哥……呃,不对……那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啊?是还叫贤哥……还是……叫贤姐?”
我猛地掀开被子,冷冷盯着他。
他没等我发作,又急急忙忙指向我身上那件明显长了一截、却紧紧绷在胸前的旧T恤:“还有你这衣服……以后还穿男款吗?还是得换……换女式的了?”他的眼神还不自觉地往阳台晾着的那件宽大运动衫上飘。
“那你……会不会以后要搬去女生宿舍啊?”他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都精准戳在我最惶惑不安的地方。
我被问得心烦意乱——这些我自己都不敢深想、拼命逃避的问题,被他赤裸裸地扒开,血淋淋地摊在面前。
就在我被张磊问得气血上涌,几乎要爆发的时候,一直沉默刷手机的胖子忽然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望过来,语气是难得的认真和严肃。
“喂,”他晃了晃手机屏幕,“校医说的,让你去大医院彻底检查,你到底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
我能怎么打算?
眼前瞬间闪过父亲暴怒铁青的脸,还有母亲哭泣无助的眼神。一旦去检查,冰冷的诊断报告出来,他们立刻就会知道。知道他们曾经的儿子,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接踵而来的,会是更猛烈的风暴?更彻底的失望?还是干脆利落的抛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我只想逃。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一切风平浪静,或者祈祷这只是一场漫长又荒诞的噩梦。
我猛地拉高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所有探究的目光和让人窒息的问题。
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只剩下我自己压抑不住的、紊乱又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老子这是遭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