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蜂蜜蛋糕,软塌塌地盖在克洛尼克斯幻法学院图书馆西翼的穹顶上。光线透过积年灰尘,在空气中切割出昏昏欲睡的光柱。空气里搅拌着旧纸页的腐朽甜腻、魔法墨水刺鼻的味道,还有为了驱赶书蠹魔而常年点燃的、带着古怪香料气的熏香,闻久了让人头昏脑涨。图书馆强大的静音结界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将外界喧嚣彻底隔绝,只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轻微到几乎幻觉的金属摩擦声——据说是那位对藏书有着近乎偏执占有欲、被学生在背后戏称为“葛朗台”的管理员,在移动他那高得吓人的专用梯子,检查顶层那些几个世纪没人动过的孤本。
我把脸埋在摊开的《近代魔法理论演变》粗糙的书页里,眼皮像被涂了强力胶。昨晚根本没睡踏实,一闭眼就是训练场上那抹刺目的红,和墨那双沉默又仿佛看穿一切的淡金色眼睛。胃里那杯过甜的、被食堂大叔称为“爱的负担”的魔力恢复剂,还在不屈不挠地翻腾着,提醒我早晨的仓促和无奈。旁边,千夜已经保持那个“优等生”标准坐姿快半小时了,只有我知道,她那本摊开的《高阶精灵文语法精析》下面,压着她真正的“研究笔记”——上面画满了对“灵缚”符文的疯狂解构和无数个巨大的问号与感叹号。
“喂,翎妹,”旁边传来千夜压得极低、却因结界内部传音清晰而显得格外清楚的气声,“再把这公家财产当枕头流口水,葛朗台下次就会用你的宝贝疙瘩当门栓,把你和这些破书一起锁里面过夜,顺便给你的柠檬估个价贴标签上架。”她说话时,手里的魔法笔也没停,笔尖在我裸露的小腿上忙碌着,传来一阵阵密集而烦人的刺痛和痒意。不用看也知道,那幅“骷髅大军大战眼镜土豆怪”的抽象派战争史诗估计已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了。
我猛地一激灵,下巴差点磕在桌面上。“我在……进行学术层面的精神漫游,”我试图保持镇定,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同时拼命想把腿挪开,却被她早有预料地压住了,力道不大,但足以形成有效镇压。
“漫游到哪个次元去了?后坐力体验馆还是自我献祭艺术展?”她挑眉,笔尖威胁地悬停在我膝盖上方,那里已经有一个小小的、戴着王冠的骷髅骑着一只看起来像得了白化病的蟑螂坐骑,显得既滑稽又诡异,“说说看,感想如何?特别是对那位土豆怪教授。”
我立刻弹射般坐直身体,警惕地扫视四周。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黑色巨人,投下深深的阴影。静音结界内,我们的低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外界半点涟漪。
“隔墙有耳!”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手不自觉按上柠檬冰冷的枪套。
千夜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终于放下了那支造孽的笔,把《假期作业》往怀里捞了捞。“放一百个心。说正事,”她前倾身体,“医务室内部消息,墨稳定了,但得绝对静养。凛现在像块人形‘请勿打扰’牌子杵在那儿。”她唰唰写下关键词推来:“魔力回路”、“内部灼烧”、“古老反噬”、“非标准伤”。
我的心猛地一抽。
“……还有,”她的声音几乎成了气流,“我那个‘在时间垃圾堆里刨食’的伙计,昨晚吱声了,传过来几个断片和……半个鬼画符。”
空白纸条浮现扭曲字迹和残缺的暗金符号: “…查无此人…背景…空白得可怕…疑似…最高级别…权限抹除…” “…‘灵缚’…溯源…古老契约…陷阱…窃取…灵魂本源…” “…警惕…持有‘钥匙’者…”
“最高权限抹除?”我忍不住低声吐槽,“这配置听起来怎么像是传奇小说里隐藏最终boss的标准流程?”
千夜没笑,脸色凝重:“虽然只有一半,但这味儿太冲了。跟墨那天脚下的玩意儿,绝对是同一个体系出来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感受到散出去的探查结界被触动了。有人来了。
我俩触电般弹开,迅速藏起纸条,假装沉迷学习。
原来是凛。他停在我们桌旁,板着脸,揣着扣分本,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印着小蘑菇图案的马克杯。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落在我腿上的“战争史诗”,眉头微不可察一皱。
“……图书馆内,虽然有隔音结界,但也要保持安静。”他低声说,放下杯子,“……纱和小蓓让带的。说……谢了。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墨需要静养,别去添乱。他的情况……很复杂,寻常手段没用。”
说完,转身离去。
我和千夜对视。凛式关怀?
千夜端起杯子闻了闻:“小蓓特供,加了双倍凝露。”她喝了一口推给我,“喝点,翎妹,补补脑仁。”
我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稍慰心神。
接下来的魔法史课倒是风平浪静。讲课的是那声音催眠、能把最波澜壮阔的古代战争讲成流水账的老教授。白羽毫无悬念地在开场十分钟后就开始小鸡啄米,最后被教授用一记精准的粉笔头弹醒,额头上留下个白点,惹得周围一阵低笑。钢岩倒是听得挺认真,硕大的拳头握着细小的魔法笔,吃力地记录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纱和小蓓依旧是模范生,笔记工整,时不时还低声交流一句。千夜表面上在认真听讲,手指却在桌面下悄悄给我比划着刚才那个残缺符号的可能完整形态,看得我眼花缭乱。
午休的食堂依旧人声鼎沸,充满了各种食物和魔力的混合气味。我和千夜端着盘子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白羽和钢岩很快也凑了过来,盘子里堆得像小山。
“喂,翎妹,你昨天实战课最后那下魔力飞弹蒙得挺准啊!”白羽一边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盘子里的炖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还用手肘捅了捅我。
我干笑两声,差点被嘴里的面包噎住:“运、运气好,真的……”
千夜在一旁凉凉地补充:“他唯一的诀窍就是闭着眼睛瞎蒙,建议你别学。”
钢岩把一盘看起来烤得焦黑的、疑似某种魔兽肋排的东西往我这边推了推,说道:“多吃点,长长力气。”眼神里充满了朴实的关怀,让我一时不知该不该拒绝这份“好意”。
另一边,纱和小蓓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坐下。“谢谢你们的茶。”千夜微笑着说。小蓓则小声道:“里面加了些宁神花和月光草,希望对你们有帮助。”她们似乎已经从昨天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后怕。
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面孔,听着他们平常的吵闹和关心,那种被无形压力孤立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但一想到赵淑鹏,想到那张纸条,想到墨的伤势,心底的寒意又悄然蔓延。
又到了上精灵文课的时候。赵淑鹏今天换了一件灰紫色调、印着巨大而扭曲的抽象漩涡图案的长袍。她姿态优雅地站在讲台上,声音温和悦耳,继续深入浅出地讲解着“灵缚”符文与自身魔力本源进行“深度和谐联结”的精妙之处。
“……理解力量的天然流向,就如同理解河流的脉络与地势的起伏。”她的话语充满了哲理与启迪。
在其他同学看来,这或许又是一节精彩的高阶精灵文课。但在我和千夜耳中,每一个词都像是精心包装的毒饵。
她的目光,如同轻柔的羽毛,缓缓扫过全班。当它“无意”地落在我的方向,落在我的腰间时,那温和的表象下,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冰冷彻骨的审视,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然后,她提出了问题,语气依旧温和,带着鼓励的笑意:“在实际应用层面,尤其是操控那些对魔力‘质感’与‘纯净度’有着极高要求的特殊法器时,如何有效地构筑内在屏障,筛除不必要的能量干扰,从而实现与‘灵缚’这类精密符文最稳定、最高效的共鸣呢?翎同学,我注意到你的法器颇为独特,想必有些个人体会,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全班同学的目光自然地转向我,大多是好奇和期待。课堂氛围依旧平和,甚至有人露出思考的神情,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深度。
只有我,如同瞬间被浸入了冰水之中。
她的用词精准得可怕——“质感”、“纯净度”、“构筑内在屏障”、“筛除干扰”……这几乎是在用学术语言描述柠檬那遇强则强的特性所需的内部环境!她甚至再次强调了“稳定”和“高效”!
我的心脏狂跳,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瞬间冰冷下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发僵,试图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却无比艰难。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费力。
“呃……这个……”我的声音干涩,大脑疯狂搜索着不至暴露又能应付过去的词汇,“我觉得……首先可能需要……极度的专注?努力排除……杂念?或许……还需要对法器本身的特性有……非常深入的感知?”我说得磕磕绊绊,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足够清晰。
在大多数同学听来,这像是一个有些紧张但还算认真的回答。有几个同学微微点头,似乎觉得有些道理。
赵淑鹏脸上保持着那抹温和的、鼓励式的微笑,轻轻颔首:“很好的基础,翎同学。专注、排除杂念、深入感知……这确实是驾驭任何力量的起点。”她的话听起来像是肯定的赞扬。
但下一秒,她的目光似乎微微凝实,问题如同经过精确校准的手术刀,再次递出,语气依旧平和如常:“那么,在实现这种高度专注和感知后,具体到应对魔力输出那一瞬间所产生的、不可避免的‘独特结构性应力’时,除了依靠自身硬性承受之外,是否有更巧妙的、引导或化解的技巧呢?我相信这方面的经验,对大家都会很有启发。”
无形的压力骤然倍增!我感到自己的指尖冰凉。她不仅在问,更是在用一种只有我能听懂的方式,步步紧逼地验证着她的猜测!这场无声的较量在看似正常的课堂问答下激烈地进行着,而我完全处于下风。
冷汗从额角滑落。我被逼到了墙角。
“……可能……主要还是……靠……适应和……忍耐?”我几乎是硬着头皮挤出这句话,声音发虚,听起来既苍白又无力,甚至有点蠢。我知道这个回答糟糕透顶。
台下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善意的窃笑,同学们大概觉得我是在坦诚自己没什么技巧可言。
千夜在桌子底下,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臂,示意我稳住。
赵淑鹏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察觉的冰冷似乎满意地闪烁了一下。她没有再追问,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宽容地点点头:“非常朴实的分享,谢谢翎同学。确实,很多时候,最直接的方法也是最根本的方法。我们继续来看下一个语法点……”
她优雅地转身,开始书写板书,课堂节奏恢复了正常。
而我,缓缓坐回座位,后背紧贴椅背,才发觉自己里层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手心一片冰湿粘腻。她绝对知道了更多,并且正在享受这种用言语作为手术刀,一层层解剖我的伪装,而我却无法反抗、甚至无法呼救的过程!
下课铃响起时,我几乎是随着人流麻木地挪出教室。自由活动时间,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训练场后面那片废弃的旧器材区。空旷,杂乱,铁锈和尘土的气息弥漫。
巨大的疲惫感和沉重的挫败感如同实质般压垮下来。那些无处不在的窥视、那些包裹着糖衣的毒药、那些步步紧逼的试探、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它们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勒越紧,几乎令人窒息。
我靠在一个冰冷粗糙的铁质人形靶上,闭上眼睛,试图将一切噪音隔绝在外。
安静。 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然而脑海深处却更加喧嚣。赵淑鹏那带笑的眼睛,墨咳出的鲜血,千夜笔下的骷髅,凛的警告,那残缺的符号……无数碎片疯狂旋转撞击。
“……吵死了……”
一个极其低沉、冰冷、带着极度厌烦与暴戾的陌生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最深处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骤停。四周空无一人。
是幻觉?
但那个声音……无比清晰。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其短暂、却锐利如实质刀锋的意念猛地扫过我的内部感知——向内,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粗暴地掠过我疲惫不堪的精神和因持续紧张而微微痉挛的手臂肌肉。
下一秒,一种截然不同的奇异感觉瞬间包裹了右臂。并非力量的注入,而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这感觉一闪而逝。
但右臂残留的那种短暂到极致的、冰冷的、绝对稳定的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
我愕然地抬起自己的右手,难以置信地看着它。刚才……那究竟是什么?
一股远比赵淑鹏的注视更加阴寒、更加源自内部的恐惧,悄然攥紧了我的心脏。
那个声音……那种冰冷的掌控感……
我缓缓握紧拳头,指尖冰冷刺骨。
也许,墨的那句“我明白”,所指代的深渊,远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也更加……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