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转眼间就过去了，毕业季的月光比往常更亮。
鲲德尔躺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的裂缝。那道裂缝四年来蔓延了大约两指宽，形状像个歪斜的问号。隔壁床的卢克今晚反常地没有立刻入睡，而是伏在书桌前，就着烛光写着什么。羽毛笔在羊皮纸上的沙沙声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家信？“鲲德尔翻了个身，面向书桌方向。
卢克的背影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给我父亲的。“他放下羽毛笔，活动了下手腕，“每月一封，雷打不动。“
这倒是新鲜事。鲲德尔认识卢克四年，从未听他主动提起家人。那个永远嬉皮笑脸、上课偷吃零食的铁匠之子，此刻的背影却透着一股罕见的肃穆。
卢克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手里捏着个小小的铁质徽章，金属表面在光线中泛着暗沉的光泽。
“铁砧家徽。“他用拇指摩挲着徽章上锤与砧交叉的图案，“每个家族成员成年时都会得到一个。“他顿了顿，“我是独子，所以提前拿到了。“
鲲德尔坐起身。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张床之间划出一道银色的界线。卢克的脸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阴影中，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你的名字...“鲲德尔突然意识到什么，“该不会真的就叫'铁砧'吧？“
卢克咧嘴笑了，露出那颗标志性的虎牙：“卢修斯·铁砧，全称。“他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动作，“铁砧家族第七代唯一继承人，荣幸之至。“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铁盒——鲲德尔认得这个装姜糖的容器，但这次里面不是糖果。卢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微型铁器：袖珍罗盘、拇指大小的船锚、精致的齿轮组...每个都不过指甲盖大小，却做工精细得令人惊叹。
“我六岁做的第一个成品。“卢克拈起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钉子，“差点烧掉半个作坊。“
鲲德尔凑近观察。月光下，那些微型铁器泛着冷冽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微型灯塔模型，只有小指节高，但连透镜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底座刻着“L.S.“的缩写。
“我叔叔的礼物。“卢克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他是我父亲的弟弟，家族里的异类——不爱打铁爱航海。“他转动着小灯塔，透镜部分反射出奇异的光点，“失踪前一个月送我的。“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卢克突然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个陶罐：“差点忘了正事。“他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整个房间，“家酿蜂蜜酒，成年礼特供。“
琥珀色的酒液倒入锡杯，在月光下像融化的黄金。鲲德尔接过杯子，甜腻中带着微苦的味道让他想起岛上自酿的棕榈酒。
“所以，“卢克仰头灌下一大口，“'铁砧'这名字是我曾曾祖父定的。第一代老铁砧说，既然我们靠打铁为生，就该把招牌刻在血脉里。“
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锁骨下方的一个奇特印记——那是与家徽相同的锤砧图案，但不是刺青，更像是某种烙印。
“家族仪式。“卢克的手指抚过那个印记，“每个孩子在十岁生日那天，都要亲手铸造自己的名字牌。“他苦笑一下，“我烧伤了三次才成功。“
鲲德尔想象着十岁的卢克站在熔炉前，小脸被火光映红的模样。这个画面与他认识的那个总在魔药课上打瞌睡的懒散青年很难重合。
“父亲说铁砧家的男人分两种。“卢克又倒了杯酒，“要么成为锻造大师，要么沦为废铁。“他转动着酒杯，“我是独子，没得选。“
月光移到了书桌上，照亮那封未写完的家信。鲲德尔瞥见开头写着：“父亲大人，关于航海局的事...“
“你想去航海局？“他问道。
卢克的表情突然鲜活起来：“他们正在招募机械师，负责维护航标和灯塔的魔法装置。“他指向窗外的远方，“知道吗，东北海域新建的灯塔用了全新的光学系统，据说比观测塔精准十倍。“
提到观测塔时，他的目光在鲲德尔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父亲当然反对。“卢克耸耸肩，“铁砧家的独子怎么能去当个普通机械师？“他模仿着某种威严的语气，“'你的位置在家族熔炉旁！'“
他忽然从铁盒底层抽出一张折叠的图纸，小心地摊开。那是张复杂的设计图，上面画着某种改良版魔法熔炉的构造，署名是“卢修斯·铁砧“。
“我的妥协方案。“卢克指着图纸中央的装置，“可移动式锻造炉，装在船上就能边航行边打铁。“他眼中闪烁着罕见的热忱，“想象一下，在甲板上听着海浪声锻造船锚...“
鲲德尔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朋友。在那些逃课、恶作剧的表象之下，藏着的是个被家族期望压得喘不过气的灵魂。
“你会是个出色的航海铁匠。“他真诚地说。
卢克大笑，笑声惊醒了窗台上打盹的猫头鹰雕像。“谢了，兄弟。“他举起锡杯，“敬未来的铁砧大师——不管是在熔炉旁还是甲板上。“
蜂蜜酒见底时，月光已经移到了门边。卢克小心地收好他的微型收藏，最后拿起那个家族徽章。
“其实最讽刺的是，“他将徽章举到月光下，“铁砧家最值钱的产业不是打铁。“
徽章背面的小字在月光中隐约可见：“钢铁与蜂蜜酒“。
“我家蜂蜜酒的配方，“卢克得意地说，“比王室御用的还古老。“他晃了晃空酒罐，“用铁器发酵是关键。明天再偷一罐给你尝尝。“
鲲德尔躺回床上时，那道天花板裂缝似乎没那么像问号了。卢克的鼾声很快响起，与往常一样响亮，但今夜却让他感到安心。
在即将各奔东西的毕业前夕，他终于知道了朋友名字背后的故事——一个关于铁与火、海浪与蜂蜜的传承。而“铁砧“这个看似滑稽的名字，承载的是整个家族的重量。
窗外，学院的灯塔光束扫过夜空，为归航的船只指引方向。鲲德尔突然很想知道，当这道光照在东北海域的新灯塔上时，会映出怎样的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