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德尔在东北哨站的医疗室里醒来时，窗外正下着细雨。
石砌的天花板上爬满青苔，雨水从缝隙渗入，在墙角汇成小水洼。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臂——除了全身肌肉像被铁锤砸过般的酸痛外，似乎没有严重伤势。右脚踝的扭伤已经被包扎好，绷带上散发着药草的苦涩气息。
“醒了？“
托特教授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老人坐在堆满书籍的小桌旁，正在往一个铁杯里倒某种冒着绿烟的液体。他的三个小辫子散开了，白发乱得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露娜莉亚呢？“鲲德尔嗓音沙哑得吓人。
“去追查线索了。“托特递过铁杯，“喝掉，能中和魔力反噬。“
液体尝起来像腐烂的树叶泡醋。鲲德尔强忍着恶心灌下去，喉咙立刻像被火烧般刺痛。但几秒后，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僵硬的关节终于能活动了。
“我们失败了？“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观测塔里的记忆逐渐清晰。
托特摇头，又点头：“阻止了转化进程，但没抓到幕后黑手。“老人从桌上拿起吊兰金币——现在它安静得像块普通金属，“序列能量稳定了，暂时。“
雨声渐大，托特走到窗前关紧木窗。昏暗的油灯下，他的影子在石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那些藤蔓怪物...“鲲德尔撑起身子。
“深渊编织者。“托特打断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皮面古籍，“古代魔法实验的失败品。“他翻开泛黄的书页，指向一幅令人不适的插图：人形生物全身覆盖着蠕动藤蔓，眼睛是浑浊的黄色，“本该是植物与人类的完美融合，结果成了这种怪物。“
插图旁边的文字已经模糊，但鲲德尔还是辨认出了几个关键词：“永生实验“、“跨物种融合“、“能量汲取“。
鲲德尔心里不禁感叹道：“果然这种世界都会有深渊，该来的东西总该来的。”
“三百年前被封印在地底深渊。“托特合上书，“前朝余孽挖通了封印，把它们放出来猎杀序列持有者。“他敲了敲书皮，“这些怪物能吸收序列能量，用来撕裂世界屏障。“
但此刻鲲德尔想起怪物喊出的“序列持有者“。它们是怎么认出他的？他摸向胸口的金币，却发现皮肤上多了几道奇怪的纹路——蓝绿色，像细小的藤蔓，从锁骨延伸到心脏位置。
“序列共鸣痕迹。“托特注意到他的目光，“你和露娜莉亚同时激活序列时留下的。“他顿了顿，“这种连接...很罕见。“
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托特走到墙角的木箱前，取出个铁皮小盒：“她要我转交给你。“
盒子里是把小钥匙，旁边附着纸条：“七海商会储物柜，东港城分部。——L“
“她去哪了？“鲲德尔握紧钥匙。
“追踪第六序列的线索。“托特坐回椅子，“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冒险。“他指了指鲲德尔胸口的纹路，“序列共鸣不稳定，再使用魔法可能会被反噬。“
鲲德尔想说些什么，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击中了他。视野边缘泛起黑雾，耳边响起奇怪的嗡鸣。他倒在枕头上，听见托特遥远的喊声：“该死！反噬提前了！“
黑暗再次降临。
当鲲德尔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东港城的旅店里。
托特留了封信和一小袋银币，说要去王都汇报情况。随后的日子像被雨水泡发的面包——乏味而膨胀。他每天尝试调动魔力，结果不是毫无反应就是引发剧烈头痛。七海商会的储物柜里只有本航海日志和一张字条：“时机未到。“
一个月后的黄昏，鲲德尔坐在港口边的酒馆里，机械地嚼着毫无味道的炖菜。窗外，商船“蓝鲸号“正在卸货，水手们吆喝着搬运木箱。他已经在这座城市徘徊太久，积蓄快见底了，却不知道该去哪。
“海礁？真是你！“
粗犷的嗓音震得酒杯里的液体泛起涟漪。马克西姆像座移动的小山般挤进他对面的座位，铠甲上新增了几道伤痕，但笑容比考核时更加灿烂。
“听说你去了东北哨站？“前盾卫拍着桌子招呼酒保上酒，“干！那地方现在闹怪物，三支巡逻队失踪了！“
鲲德尔勉强笑了笑：“运气好，提前离开了。“
“正好！“马克西姆灌了口麦酒，“我妹妹的商队缺人手，明天出发去翡翠港。“他抹掉胡须上的泡沫，“护卫队队长是我老部下，答应给你留个位置。“
鲲德尔刚要拒绝，一个熟悉的身影滑进旁边的座位。莉亚娜的尖耳朵从兜帽下露出，翠绿眼睛在昏暗灯光中像猫一样发亮。
“护卫日薪两银币。“精灵简短地说，“包食宿。“
马克西姆大笑：“看吧，连风语都认为你该活动活动筋骨！“他拍在鲲德尔肩上的力道足以让普通人咳嗽，“别想着用魔法，就当锻炼身体！“
酒馆角落，吟游诗人开始弹奏轻快的曲子。鲲德尔看着杯中晃动的倒影——那张脸比毕业时憔悴许多，眼睛下方挂着浓重的阴影。或许他们是对的，继续呆在城里自我折磨没有意义。
“货物是什么？“他终于问道。
“丝绸、香料，还有几箱七海商会的特殊物品。“马克西姆压低声音，“所以护卫配置比平常多一倍。“
这不太寻常。王国境内商队通常只配四到六名护卫，除非...
“最近不太平？“
莉亚娜与马克西姆交换了个眼神。“北边有商队遇袭，“精灵说，“货物完好，但全员失踪。现场只有...藤蔓痕迹。“
鲲德尔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胸口。藤蔓。他想起东北哨站的怪物，那些被称为“深渊编织者“的生物正在扩大活动范围？
“我加入。“他说。
七海商队的规模比鲲德尔预想的庞大。二十辆马车排成长龙，每辆都由两匹健壮的挽马牵引。护卫队足有十二人，包括四名弓箭手和两名退役法师。这种配置堪比王室运输队。
“过度防护？“鲲德尔小声问莉亚娜。精灵正在检查她的短弓——与考核时用的训练弓不同，这把武器镶嵌着奇特的蓝色晶体，箭袋里的箭矢都带着真正的箭头。
精灵摇头：“商会长老的直觉。“她指向队伍中间的几辆特殊马车——车厢包着铁皮，窗户焊着钢条，“那里面装着比货物值钱的东西。“
黎明时分，车队出发了。鲲德尔被分配到队尾，与莉亚娜和两名弓箭手共同负责后方警戒。初秋的风带着凉意，道路两旁的麦田泛起金色波浪。如果忽略任务性质，这几乎是次惬意的郊游。
前三天平安无事。第四天傍晚，车队在“黑水河“畔扎营时，鲲德尔注意到莉亚娜频繁检查箭矢的举动。
“预感？“他问。
精灵望向西沉的落日：“太安静了。“她调整着弓弦，“连鸟叫声都没有。“
当晚，鲲德尔被奇怪的声响惊醒。他悄悄钻出帐篷，发现守夜的护卫正紧张地盯着河面。黑水河在月光下像流动的墨汁，而此刻，河中央出现了漩涡。
“不对劲。“护卫握紧长矛，“河水不该...“
他的话没能说完。漩涡中突然升起一团光芒。不是火焰或魔法产生的光，而是某种柔和的、珍珠般的白色光晕。光晕逐渐成形，变成个模糊的人影。
“世界的真谛。“护卫的声音突然变得呆板，“它来了...“
光晕完全显现的瞬间，鲲德尔的心脏像被冰手攥住。那是个美丽得令人窒息的存在——女性轮廓，全身由流动的光构成，面部没有五官，只有不断变换的星空图案。它飘浮在河面上，光芒照亮了整个营地。
护卫们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站在原地。马克西姆从主帐冲出来，却在看到光晕的瞬间僵住，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别看它的脸！“莉亚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精灵闭着眼睛，凭记忆射出一箭。箭矢穿过光晕，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打破了某种魔咒。护卫们纷纷摇头清醒过来。
光晕——名曰“世界的真谛“——转向莉亚娜。它没有嘴，但鲲德尔分明听到一个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为何抗拒真相？“
精灵的下一箭停在半空，像被无形的手抓住。光晕缓缓飘向岸边，所过之处草地枯萎，河水结冰。它经过一名护卫身边时，那人突然跪地痛哭：“都是徒劳...我们终将...“
恐惧像实质的潮水淹没鲲德尔。他本能地想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光晕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些组成它身体的“光“——那其实是无数微小的画面，每个画面都展示着不同的绝望场景：战争、背叛、死亡、遗忘...
“迷茫不是迷路，“莉亚娜突然说，声音出奇地平静，“而是找到新路径前的必要停顿。“
精灵谚语像一盆冷水浇醒了鲲德尔。他想起托特的话，想起露娜莉亚的坚持，甚至想起卢克的铁盒。光晕几乎贴到他面前，星空组成的“脸“上浮现出他母亲在地球上病床的场景——那是他穿越前最后的记忆。
“不！“鲲德尔猛地闭眼，从靴筒抽出备用匕首胡乱挥去。
金属划过光晕的瞬间，爆发出刺耳的尖叫——不是来自怪物，而是来自他脑海深处。光晕剧烈扭曲，星空图案碎成无数光点。当鲲德尔再次睁眼时，河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岸边的枯萎草地证明那不是幻觉。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人开始发抖，有人低声祈祷。马克西姆是第一个恢复行动的。
“收拾营地！“他吼道，“天亮前离开这里！“
莉亚娜捡起掉落的箭矢，箭头已经变成暗灰色，像是被什么腐蚀了。“深渊信使。“她轻声对鲲德尔说，“它们为编织者探路。“
鲲德尔摸向胸口，序列纹路在衣服下发烫。这不是普通的商队护送任务，七海商会运送的也不是普通货物。而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需要这么多护卫。
“继续赶路？“他问精灵。
莉亚娜望向东方渐亮的天色：“跑腿的第一次任务，感觉如何？“
鲲德尔苦笑。他本以为会遭遇山贼或野兽，没想到是直面心灵恐惧的诡异怪物。但奇怪的是，经历刚才的恐怖后，他反而感到一种释然——或许因为终于确认了一点：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
而他现在，终于真正踏上了冒险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