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商会的黑帆消失在海平线下已经三天了。
鲲德尔站在渔船“泡沫号“的甲板上，咸涩的海风刺痛了他结痂的右手腕——玫瑰烙印虽然消失了，但皮肤上仍留着淡淡的痕迹。掌心的符号在黎明时分会微微发烫，像在提醒他体内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
“东北方向有光。“莉亚娜的声音从桅杆上传来。精灵的翠绿眼睛在晨雾中像猫一样发亮，“不是灯塔，是...某种反射。“
马克西姆调整舵轮，老盾卫的胡须上结满盐粒：“商会船队最后消失的方向。“他瞥了眼鲲德尔，“你确定要追？“
鲲德尔摸向怀中那枚银徽章——艾德温掉落的家徽。自从离开翡翠港，这东西就时不时发热，像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此刻它又变暖了，边缘的玫瑰纹路泛起几乎不可见的红光。
“他妻子...艾琳娜。“鲲德尔轻声说，“她可能是第六序列守护者，就是和我一样的存在。“
老盾卫咕哝着调整航向。渔船破开灰绿色的海浪，朝莉亚娜指的方向前进。鲲德尔回到船舱，从行囊深处取出日记本。羊皮纸页已经泛黄，边缘因海水湿气而微微卷曲。他翻到最新的一页，羽毛笔悬在纸上许久，却写不下一个字。
过去七天发生的事像梦境般不真实：翡翠港地下观测塔的黑色黏液，艾德温谈到妻子时眼中的疯狂与柔情，序列纹路爆发时那种与星辰共鸣的奇异感觉...任何文字记录都显得苍白。他最终合上日记本，用皮绳仔细捆好，塞回行囊最底层。此刻他们可真像一群环游世界的人。
甲板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鲲德尔冲出去时，看见莉亚娜的弓弦已经拉满，箭头指向海面某处。顺着他指的方向，海水下隐约有个巨大的黑影在游动——不是鲸鱼，形状更接近...人形？
“深渊巡逻者。“精灵的声音紧绷，“它们在护送什么东西。“
黑影很快消失在海浪之下。但几分钟后，“泡沫号“周围的海水突然变成诡异的紫色。船底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渔船剧烈摇晃起来。
“抓紧！“马克西姆大吼着稳住舵轮。
海面鼓起一个巨大的水包，然后爆开。紫色液体如雨般洒落甲板，腐蚀出无数细小的孔洞。鲲德尔胸前的序列纹路突然活跃起来，蓝绿色光芒自动形成保护罩，挡住了最危险的酸液。
“那是什么鬼东西——“老盾卫的咒骂戛然而止。
海面分开，升起一座黑色礁石般的平台。平台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艾德温·维恩，依然西装笔挺，只是换成了更适合航海的深蓝色款式。他左手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茶，右手拿着根漆黑的手杖，杖头镶嵌着那颗曾挂在胸前的单片眼镜碎片。
“早安，追迹者们。“他的声音通过某种魔法传遍海面，优雅得像是邀请下午茶，“我猜你们想要这个？“
他打了个响指。平台中央升起根水晶柱，里面封着个金发女子的虚影——与艾德温怀表画像一模一样，只是更加透明，像是一缕阳光投射出的幻象。
“艾琳娜...“鲲德尔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
艾德温的微笑扩大了：“序列之间的共鸣？有趣。“他轻啜红茶，“我改变主意了。与其强行提取你的序列，不如...做个交易？“
海水突然沸腾。数十个黑影浮出水面——半人半鱼的深渊生物，手持珊瑚制成的三叉戟。它们围着平台组成诡异的阵型，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什么交易？“莉亚娜的箭尖纹丝不动。
艾德温放下茶杯，手杖轻敲平台。水晶柱中的虚影突然转向鲲德尔，嘴唇微动，像是在说话，但没有声音传出。
“她认得你，即使你们连面都没见过。“艾德温的声音罕见地出现波动，“第六序列与第七序列曾经共事过。如果你愿意帮她稳定形态...“
平台剧烈震动。水晶柱表面出现裂纹，虚影痛苦地扭曲起来。艾德温立刻用手杖按住柱子，黑雾从杖头涌出，暂时稳定了结构。这个动作让他左袖口上移，露出手腕内侧的纹身——吊兰与玫瑰交织的图案，与鲲德尔捡到的徽章一模一样。
“她快撑不住了。“艾德温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深渊能量在反噬她的人类部分。恐怕只有第七序列的净化能力...“
“希望你还记得在那挂着名头的学院那里了解到的东西。”
鲲德尔胸前的纹路突然刺痛。他眼前闪过陌生画面：暴风雨中的观测塔，金发女子在调整透镜，年轻的艾德温在记录数据，而角落里...有个模糊的第三个人影。
“我曾经在那里。“他脱口而出，“和你们一起。在观测塔。“
艾德温的表情凝固了。他缓缓放下手杖：“你不记得了？“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困惑，“三年前，东北海域的'晨星'观测塔，你和艾琳娜负责校准星轨...“
记忆的碎片在鲲德尔脑海中翻腾。他确实记得那座塔，记得透镜调整时的阻力，但记忆中只有自己孤独工作的画面。如果艾德温和艾琳娜也在场，为什么...
“王室抹去了记录。“艾德温突然说，声音冰冷，“就像他们抹去其他六十五座塔的守护者一样。“他指向鲲德尔胸前的纹路，“你以为那是流放？那是灭口。“
海水突然变成血红色。平台开始下沉，水晶柱里的虚影越来越淡。艾德温匆忙从怀中取出个小瓶，将里面的黑色液体倒在柱子上。虚影暂时稳定，但艾德温的脸色变得惨白，像是付出了某种代价。
“明天日落前。“他的声音开始失真，“来找我...在晨星塔旧址...“身影随着平台一起沉入海中，“否则她就要...完全转化了...“
最后一刻，鲲德尔分明看见艾德温的左眼变回了人类的样子——深褐色，充满痛苦与希望。
海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甲板上腐蚀的痕迹证明那不是幻觉。莉亚娜缓缓放下弓，尖耳朵不安地抖动：“陷阱？“
“不。“鲲德尔摸向胸前的纹路，“求救。“
马克西姆调整航向：“东北方，全速前进。“
当晚，鲲德尔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站在深渊边缘，脚下是无数蠕动的黑影，头顶却是璀璨的星空。艾德温穿着破损的西装，在不远处建造一座仿人类风格的小屋，墙上挂满星空图和灯塔素描。深渊生物围绕着他，却不敢靠近，仿佛畏惧他身上的某种特质。
梦的末尾，金发女子艾琳娜的虚影出现在小屋门口。她向鲲德尔伸出手，掌心是枚吊兰金币。当鲲德尔想接过金币时，女子突然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开始扭曲变形...
鲲德尔惊醒时，冷汗浸透了衬衫。窗外，朝阳刚刚跃出海面，将“泡沫号“的甲板染成金色。他鬼使神差地取出日记本，翻到最后写过字的那页，停顿片刻，然后缓缓写下：
“今天起不再记录。该活的，不是写下的。“
合上日记本时，他感到某种释然。序列纹路在胸前微微发热，像是赞同这个决定。
甲板上传来马克西姆的喊声：“陆地！“
鲲德尔冲出去，看到东北方海平线上出现的不是岛屿，而是一座半沉入海的塔楼——倾斜的六边形结构，顶部透镜已经破碎，但依然反射着晨光。那就是“晨星“观测塔，三年前他与艾琳娜、艾德温共同工作过的地方。
也是所有谜题的答案所在。
随着船只靠近，鲲德尔惊讶地发现塔周围的海水呈现出诡异的双色——靠近塔的部分是正常的碧蓝，外围却是深渊特有的紫黑色。两种颜色交界处形成明显的分界线，像是某种无形的屏障。
“序列屏障。“莉亚娜突然说，“第六序列的特性...她在保护塔的残余力量。“
鲲德尔胸前的纹路剧烈跳动起来。他不需要地图或指南针，身体本能地知道该往哪里走。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在岛上调整透镜时，他知道精确的角度而不需要测量。
“泡沫号“在距离塔基百米处停下。一艘小艇被放下，三人划向倾斜的塔身。近距离看，塔壁上的侵蚀痕迹触目惊心——有些像是巨大的爪痕，有些则是腐蚀性的液体流淌过的沟壑。但在这些破坏之间，依稀可见人工修复的痕迹，用的是与原始建材完全不同的黑色石材。
“艾德温来过了。“鲲德尔指着那些修补处，“他在保护这座塔。“
小艇撞上塔基的台阶。台阶一半在水下，覆盖着滑腻的藻类。三人小心地登上台阶，走向半淹在水中的塔门。门锁已经损坏，但鲲德尔注意到门框上刻着一行小字：
“E&A·观测塔·第三年“
与徽章上的刻字只差一个数字。
推开门，塔内空间出人意料地干燥。倾斜的地板上没有积水，墙壁上的魔法灯依然在工作，发出微弱的蓝光。最令人惊讶的是中央的螺旋楼梯——虽然整体倾斜了十五度左右，但结构完好，甚至扶手都被擦得发亮。
“有人住在这里。“莉亚娜的手指拂过一尘不染的扶手。
他们谨慎地爬上楼梯。二楼是生活区，简陋但整洁的家具固定在倾斜的地板上。一张小桌上摆着茶具，杯子里还有半杯没喝完的红茶，摸上去居然微温。
三楼是工作区。星图铺满整个墙面，中央的透镜装置虽然破损，但被人用黑色水晶精心修补过。鲲德尔走向星图，手指不自觉地触摸某个特定位置——东北方某个坐标，那里标记着小小的吊兰图案。
“这是...“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碎片再次涌现，“第六序列和第七序列的联动实验...“
楼梯突然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进入戒备状态，但出现在楼梯口的不是艾德温，而是个鲲德尔没想到会再见的人——露娜莉亚。
此时的银发少女比上次见面更加憔悴，白金轻甲上满是战斗痕迹。她看到鲲德尔时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警惕地看向四周：“艾德温呢？“
“我们也在找他。“鲲德尔向前一步，“你怎么——“
“追踪深渊能量波动。“露娜莉亚简短地说，绿眼睛扫过星图，“果然在这里...第六序列的最后实验场。“她突然指向星图某处，“看这个标记。“
鲲德尔凑近。在星图边缘，有个几乎不可见的记号：吊兰缠绕着玫瑰，旁边标注着“双重序列融合可能性“。
“艾琳娜的实验。“露娜莉亚轻声说，“她试图将第六序列与第七序列融合，创造新的屏障...“她看向鲲德尔，“实验失败了，她被反噬。所以艾德温为了救她...“
塔外突然传来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整座观测塔剧烈摇晃，墙壁上的星图像被无形的手撕扯般纷纷脱落。露娜莉亚脸色大变：“他来了！全员戒备！“
但出现在楼梯口的不是预想中的艾德温，而是个更可怕的景象——水晶柱中的艾琳娜虚影，此刻已经半实体化，金发变成了紫黑色，双眼是深渊生物的纯黄。她漂浮在空中，身后拖着长长的黑雾，像婚纱的拖尾。
“序列...之子...“她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同时开口，“还给我...我的...人类部分...“
鲲德尔胸前的纹路爆发强光。不是攻击性的爆发，而是某种共鸣。艾琳娜的虚影被蓝绿光芒笼罩，黑色部分暂时褪去，恢复成金发女子的模样。在这一刻恢复理性的她看向鲲德尔的眼神充满悲伤与歉意：
“请原谅艾德温...他只想...“
话未说完，黑雾再次席卷而来。虚影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重新变回深渊形态。观测塔的墙壁开始渗出黑色黏液，地板倾斜加剧。
“走！“露娜莉亚拽着鲲德尔冲向窗口，“塔要塌了！“
他们刚跳到外面的礁石上，身后的观测塔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倾斜的塔身缓缓沉入海中，激起巨大的浪花。在完全沉没前，鲲德尔看到塔顶有个黑色身影——艾德温站在那里，怀中抱着水晶柱的碎片，表情不是愤怒或绝望，而是释然。
“他早就知道...“鲲德尔喃喃自语。
海水吞没了最后一块塔身。海面恢复平静，仿佛那座塔从未存在过。只有漂浮的黑色水晶碎片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露娜莉亚收起细剑：“艾德温不是完全的深渊生物。他保留的人性让他无法被同族接纳，也无法被人类理解。“她看向鲲德尔，“就像你一样，序列之子。“
“既然选择了出发，那么就不可能再停了下来了。”
鲲德尔摸向胸前的纹路。它们不再灼热，而是温暖如体温，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他最后看了一眼观测塔沉没的位置，那里现在只剩一片平静的海水，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泡沫号“的船影出现在远处。鲲德尔转向露娜莉亚：“接下来？“
银发少女罕见地微微一笑：“东北海域还有五座沉没的观测塔。“她指向海平线，“或许答案在那里。“
鲲德尔点头。他不再需要日记本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也不再怀疑前路的方向。序列纹路在胸前平静地脉动，像是星辰的低语，指引着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