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铃音」咖啡馆弥漫着烘焙豆的焦香与奶油的香甜,阳光透过落地长窗将四方爱子笼罩在明暗交界的光影里。
她独自坐在临窗的圆桌旁,面前深褐色的混合咖啡表面浮动着细密的金黄油脂。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却无法穿透那双低垂眼睫下沉寂的棕眸。
老式留声机流淌出慵懒蓝调,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起舞。
爱子纤细的手指正捏着一张白色符咒,符面密布着变体汉字与五芒星等复杂符号。
她双目微闭,指尖凝着一层微光,正将体内略显紊乱的灵力,缓慢而坚韧地注入符纸,同时精密地构建着内部的术式结构。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如同打磨她的咒刀‘月影’一样。
既然灵力贫弱,那便将每一分力量都压缩,封存,化作后备的弹药。
叮当——
门口黄铜铃铛发出清脆碰撞。
木门推开,逆光勾勒出一道阴沉的如同一张铅笔素描的身影。
来人身着不起眼的廉价西装,剪裁平庸却一丝多余的褶皱也没有,冰冷得如同刚拆封的包裹。
本田诚,东京支部事务员。
他面色苍白平板,五官毫无记忆点,丢在街上的人群中恐怕不会被任何人记住,他在店内张望了一会儿,随即空洞无焦的目光锁定了窗边的爱子。
他径直走来,皮鞋敲打木地板的声响带着计数般的韵律,拉开爱子对面的藤椅坐下,动作流畅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久等了。”声音平板,毫无情绪波纹。
“需要点什么?”爱子礼节性地询问。
“不用。”拒绝得干硬直接,如同丢掉废纸。
他冰凉的视线落在爱子脸上,“请问,四方小姐您有什么事情需要面谈?”敬语标准得像是从模板里复制粘贴出来似的。
爱子指尖在微温的杯沿悄然收紧。
“关于……前天邮件发来的等级考试委托情报,”她压低声音,几乎淹没在背景音乐里,“邮件中预估危险等级仅为E-F级,推测是‘浮游灵’。”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阴影。
她声音沉缓下来:“但……它已具备明显领地意识,物理干涉能力……”
——脑海里昨夜的回忆翻涌,那勒紧的绳索,腐烂的面容,还有体内残留诅咒的灼痕!
“那已经远超意识残留的等级,至少是‘地缚灵’。”她蓦地顿住,“我差一点就——”
未尽之言里,凶险与控诉如芒刺般尖锐。
本田听完,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非常抱歉,四方小姐。”声调依旧毫无波澜。
“初步判断应该是协会上游的情报收集与分析部门在信息收集与风险识别上出现了失误。我会立即将您的遭遇和评估以书面形式呈报给上级。”他公式化地的回应停顿半秒,“同时,在后续对您的‘第三级退魔师’资格审核中……此偏差将作为一个重要的不利条件被纳入考察。”
失察与补救,都被冰冷光滑的公式化外壳包裹。
话语里没有丝毫歉意,只有程式性的推诿。
(又是这样……)
爱子握着杯柄的指节泛出青白,熟悉的无力感攥紧心脏。
本田那张平板脸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毫无波澜。
她深吸气,强行咽下翻涌的愤慨。
“那么,”声音在阳光下更显苍白,“关于这次委托的目标……我需要更全面的资料。”她抬起眼,直视本田,“至少……告诉我那栋月见庄404室过去发生过什么?”
本田眉心微微蹙起,那是一个标志着的“棘手”信号。
他从脚边黑色硬质公文包里,抽出一个极其单薄的透明文件袋,推到爱子面前。
“协会目前对此项目能对您公开的调查档案,只限于此。”
爱子拿起那轻飘飘的袋子,指尖触及廉价塑料薄膜。
里面是模糊的新闻剪报复印件,几张被粗黑记号笔涂黑的租户姓名和房东的身份记录……
“……根本不够!”
压抑的愤怒如同砂石摩擦着她的喉咙。
“非常抱歉,”本田身体向后微靠椅背,十指交叉搁在平坦小腹前,脸上的假面毫无变化。
“协会可支配的资源存在结构性限制,优先级更高的项目占用了大部分资源。”
他平静地陈述,如同朗诵公式。
“如果您判断本次晋升独立任务的威胁性已超越您当前水平……”平板的眼睛直视爱子静静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可以向协会评估委员会书面提出放弃或缓期执行的申请。”他微妙地顿了顿,“……当然,委员会将尊重您的个人意愿,并据此对您的评级进行……审慎的复核。”
(申请放弃?审慎……复核?)
冰冷的钢针裹在完美措辞里刺来——放弃即断绝晋升之路。
更何况,诅咒在身,她早已深陷其中无法抽身。
爱子的沉默如同凝固的冰湖。
本田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局。
那张无波的脸上,一丝极其微弱的、机械般的笑容如幽灵般掠过,宛如无声的嘲弄。
他站起身,一丝不苟地抚平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四方小姐,后续如有必要,请按照合规的流程联系。”
丢下这句冰冷的注脚,男人身影融入门外刺目的阳光中。
同一间「铃音」咖啡馆。
数日前的黄昏。
熔金般的夕阳流淌在窗外天际,将玻璃染成一片金黄。
留声机指针依旧划过旧唱片,爵士旋律在渐浓的暮色里低沉回旋。
焦香被晚风稀释,店内灯光还未开启,整家咖啡馆都沉入朦胧的暖昧中。
叮当——
铜铃声又一次响起。
小野寺梓推开沉重的木门,气息微促。
素色的裙子裹着她纤细的身躯,领口缎带系得一丝不苟,修剪整齐的深棕色波波头垂至下颌,发尾微微内卷。
一副乖巧的模样。
然而那双原本该是温顺的眼眸,此刻却写满焦虑,不停扫视着店内,指尖死死攥着一个没有任何装饰,款式朴素的红色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壁纸清晰得刺眼。
照片中央,一位笑容开朗、染着漂褪色金发的青年搂着一位温婉的女性,女子乌黑长直发披肩,米白色的长裙温煦,两人额头相抵,姿态亲密。
女子白皙左手腕上戴着一个东西——由数股赤红细绳编织的手环,中央缀着一个指甲盖大小、做工精巧无比的黄金小锁。
紧贴着她的另一只手腕(属于照片中青年的),也缠绕着同样款式的红绳手环,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条上面没有黄金小锁。
小野寺的目光如逡巡的探灯,最终定格在靠窗的位置——那位颓唐地陷在藤椅里的青年。
褪色的浅金色短发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干枯萎靡,廉价连帽衫裹着佝偻身形,周身弥漫着浓重的、几乎实质化的疲惫与沉郁气场。
她捏紧手机,快步走去。
反复对照屏幕上的照片与被现实打磨得憔悴不堪的脸孔:雪村怜司。
少女深吸一口气,声音竭力平稳却仍在低回的爵士乐里稍显突兀:“请问……”
垂首的青年猛地一震,迟缓地抬起脸。
青年的眼眶凹陷,覆盖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神混杂着被疲惫侵蚀后的迟钝和浑浊。
他茫然地望向小野寺。
“你……你就是诗织学姐的男友,怜司君吧?”少女鼓足勇气问出。
这声响似乎惊醒了眼前沉溺深渊的男人。
啪嗒!
雪村怜司搁在桌上的半罐苏打水被他失手带倒。
冰凉的液体泼洒淋漓,沿着桌沿滴落!
他身体猛地前倾,几乎压到桌面,喉咙里挤出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响:“——!你就是昨天打给我电话的人吗?!”
他死死盯着小野寺,憔悴的脸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手指无意识地抠抓桌沿,左手腕上的红绳已被汽水打湿。
接连的质问如连珠炮射出:“你是谁——?!是诗织的什么人——?!为什么会拿着诗织的电话?!”
小野寺被这爆发惊得后退半步,旋即挺直背脊,拉开藤椅坐下。
黄昏的光线里,那乖巧的波波头显出一种沉重感。
她将紧攥的手机放下,屏幕上那张亲密的照片在湿漉漉的桌面上显得尤为刺眼。
“抱歉昨天突然打电话给你……”声音努力镇定,“我叫小野寺梓。我是……诗织学姐在大学学生会和社团里的学妹。她一直很照顾我……”她顿住,深吸气,“学姐的手机……”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是五天前她失踪那天,忘在我这里的。”
小野寺的陈述带着强行维持的平稳。
“她很信任我。以前也告诉过我手机的密码……所以……我在里面看到了你的名字……也听她说过……你是她的恋人。”
“啊……”
一丝微弱如叹息的鼻音从怜司喉间滑出。
紧绷的肩头似乎微不可察的松弛了下来。
目光掠过照片上恋人的笑靥,眼里的惊惧褪去些许,沉淀下更为深重的痛苦与迷茫。
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身体颓然陷回藤椅深处,声音沙哑疲惫,“……原来是这样……诗织她……一直很温柔……”语气中终于撕开一道缝隙,泄露出属于‘人’的温度。“看来……你是她在学校里……挺重要的朋友……”
“不是朋友!”
小野寺梓猛地打断,声音带出一丝尖利。
随即,似乎少女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偏头掩饰般地拢了拢耳边的发尾。
沉默几秒,她再度开口时,声线已稳,却潜藏着一丝细如蛛丝、竭力压抑的颤音:“诗织学姐……她是……”少女攥紧拳头放在裙上,抬起眼,目光直刺入雪村怜司被疲惫磨蚀得晦暗的眼底,“……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波波头下温顺的假面裂开了一条缝隙,执拗的火光在瞳孔深处灼烧。
“从……以前第一次在现场听到她演奏肖邦的练习曲开始……我就……”
后面的话消弥在沉默里。
店里的留声机仍旧哼着沙哑的年代曲调。
过了一会儿。
少女下定了决心。
手指按亮手机屏幕,冷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语气里透出一种不合时宜、混合着紧张与孤注一掷的急促:“那个……关于诗织学姐的下落……或许和这部手机里的一些信息有关。对此,我有一个想法……”她身体前倾,显出迫切的姿态,“……你能……帮助我吗?”
雪村怜司的身体再次绷紧。
“下落”这个词如同尖锐的刺扎入他昏沉的大脑。
他并未爆发,也未立即回应,只是木然地坐着。
隔了几秒。
他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犹如枯涸的深井,沉积着无法驱散的浓重阴霾。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回应:
“……说说看。”
目光扫过少女眼中那执拗的光。
“……不过在那之前……”
“……至少……”
“……把你知道的有关诗织的事……”
“……先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