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9日,星期五,黄金周的第一天。
本该是人潮涌动的日子,但上午的街头却透着假期伊始的慵懒。
四方爱子与藤堂路奇来到了涩谷区的外围,他们的目标是“月光蝶”——久坂响子生前工作的夜店。
然而,这间在白天紧闭大门的店铺,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沉寂。
他们连店长都没有见到,而这家店频繁的人员流动更是让他们的询问徒劳无功。
那些或睡眼惺忪或一脸茫然的员工据说都才新入职没多久,没人记得仅在这里工作了半年的久坂响子。
在离开“月光蝶”附近一条狭窄冷清的小巷里,爱子毫无预兆地僵住了脚步。
那熟悉得令人心悸的灼热毫无征兆地从下腹炸开,如同翻滚的熔岩瞬间淹没了她的四肢。
皮肤下的血管狂躁地搏动,视野里掠过混乱的光斑,冷汗瞬间浸湿了她黑色高领毛衣的内里。
她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身体微微摇晃,全靠用手撑住了冰凉的砖墙才没有软倒。
“四方同学!”
路奇的声音带着紧绷,立刻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臂弯里的她那无法自控的颤抖,以及隔着针织衫依然滚烫的体温。
所幸,附近无人。
路奇没有犹豫,迅速将她拉向巷子更深的阴影处。
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后,两人分开,巷子里只剩下爱子急促平复的呼吸和路奇脸上复杂难辨的神色。
诅咒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凶狠,间隔越来越短,爱子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刚才那瞬间,身体仿佛成了被陌生力量灌入的容器,意识差点被彻底冲垮。
“抱歉…”爱子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残余的沙哑。
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百褶裙摆和包裹着双腿的黑色裤袜。
路奇摇摇头,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在竭力驱散脑海中刚才看到的画面。
“……没事就好。”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那个……我突然想起有点急事,得先走一步。”
他甚至没等爱子多问,只是只是匆匆与爱子告别,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巷子,身影很快融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
爱子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心底掠过一丝异样,却被体内残余的燥热和沉重的疲惫感压下。
她独自站在小巷的阴凉中片刻,整理好自己后,才迈步走向下一个目的地——松浦结子打工的居酒屋。
午市高峰已过。
推开挂着布帘的居酒屋木门,里面果然空旷而安静。
吧台后只有一个年轻的男性店员,正懒洋洋地擦拭着杯子。见爱子进来,他公式化地喊了一句“欢迎光临”。
“你好,我找松浦结子小姐。”
爱子的声音有些疲惫,但依旧维持着那份清冷。
“结子姐啊,”店员抬头看了看,“她刚才好像去后巷倒垃圾了,从后门出去就能看到。”
谢过店员,爱子绕到居酒屋后门。
一股混杂着厨余酸腐和油烟的气味弥漫在狭窄的后巷。
几只堆满的黑塑料袋旁,一个女人正倚在斑驳的墙边。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米色居酒屋制服,系着印着店名的深色围裙,头发略显凌乱地扎着。
她的脸上刻着经年累月的疲惫,眼下的青黑十分明显,看上去和每日奔波劳碌的普通都市打工人没什么两样,几乎无法将她与摇滚乐队的鼓手联系起来。
她嘴里叼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慢地吐出,灰白的烟雾缭绕着,飘向头顶一线被高楼切割出来的晦暗天空。
爱子走上前,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请问,是松浦结子小姐吗?”
女人闻言,撩起眼皮瞥了爱子一眼,眼神像蒙了一层灰。
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又吸了口烟,才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我在电话里也说过了吧,我没什么好说的。警察都调查完了,结果就是自杀。倒是你,看着也不像警察,干嘛管响子的事?”
她的语气并非尖锐的拒绝,充满了漠然和疲惫。
“我……我和久坂响子有些因缘。”爱子含糊其辞,她无法解释怨灵与退魔师的真相,“所以想了解一些事情。”
“呵,”松浦结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带着浓浓的倦意,“算了,也无所谓了。反正我早就不关心了。响子没了,美树也回老家了,也就剩我一个还在这儿。”
她说完,将手中还剩半截的烟蒂,用力在身后的墙壁上捻熄。
但却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把那熄灭的半截香烟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上衣口袋的烟盒里。
随后,她直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灰,迈步朝居酒屋的后门走去。
就在她与爱子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句极轻的低喃飘进了爱子的耳朵:
“但是,即使她们放弃,我也……不会放弃的……”
那声音低沉,与其说是斩钉截铁的宣言,不如说更像是在反复对自己强调,透着一股力竭般的固执。
爱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黑色毛衣的袖口处捏紧了一下。
在松浦结子的手即将搭上后门把手的瞬间,爱子转过身,清晰而平静地说道:
“久坂响子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门把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住了。
松浦结子猛地转过身,那双原本像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此刻锐利地钉在爱子脸上,里面翻涌起一丝被强行撬动的东西。
“真的?”她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起伏,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迫切,“你有证据?”她向前逼了半步,目光紧锁住爱子。
“我就是为了找到证据,才在调查。”
爱子的回答简洁而坚定,棕色的眼眸没有回避她的审视。
松浦结子皱紧了眉头,嘴角向下撇着。
她盯着爱子看了足足好几秒,最终像是耗尽了力气,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只揣进兜里的手又拿了出来,重新取出那半截熄灭的烟,摸索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咔嚓”一声点上。
她再次仰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狠狠吸了一口,烟头的光点随之亮起。
“五年前,”烟雾随着她缓缓开口而弥漫,“我是在响子二十一岁的时候,认识她的。那天晚上我自己在街上路演,撞见了她也抱着吉他唱歌。”松浦结子的目光落在袅袅飘散的烟圈上,陷入了回忆,“她那时吉他弹得还不太熟,可歌声……”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那是从深渊里挣扎着爬出来的人才会有的声音。不完美,却直击人心。我听着听着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眼泪也出来了。那时我就想,必须和这人组个乐队。”
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形的苦笑。“我上去搭了话,她当时的样子,戒备得很,又冷冰冰的……”她说着,目光瞥向爱子,“和你倒有点像。”
“她提过家里的事吗?比如父母或者学业?”
爱子追问。
“好像是……父母都在火灾里没了吧?高中也辍学了。”松浦吐出一口烟,神情漠然,“她喜欢上摇滚是因为在老家听的什么歌吧,记得叫《深渊低语》还是什么。具体的我没多问。这年纪一个人跑来东京来搞摇滚的,谁还没点烂在肚子里的破事?”她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苦涩笑容,“我也不乐意去挖别人的伤疤。”
“后来?”她继续用那缺乏起伏的嗓音叙述着,“我们渐渐熟了。我是鼓手,叫了朋友美树来弹键盘。那丫头短发,话少,但弹得曲子很有力量感,也是在路演认识的。就这样,一年后凑成了‘午夜梦回’。”
“那会儿…是真的开心啊。”
一抹极其微弱的光,仿佛穿越了重重阴霾,在她眼底闪了一下。
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虽说穷得要命,也只能在地下酒吧那种小地方演出。但慢慢…居然也攒了点人气。响子的声音,确实有种抓人的东西……场子一点点变大,虽然还是挣不到几个钱,得靠打零工养活自己、付场地费。”
“后来有点起色了,我们自费掏钱,刻了第一张 CD,《微光》。其实只打算弄个几十张试试水,”松浦结子的语气染上一丝自嘲,“结果我犯蠢,一哆嗦就刻了两百张,老底都掏空了,那阵子提心吊胆,生怕砸手里。”
“……不过卖得还行,居然都脱手了。”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点点波澜,但也仅此而已,“之后跟着做了几场拼场,感觉那扇叫梦想的门…好像稍微裂开了一条缝。”
她的目光再次暗淡下去,像即将燃尽的烟头。
“然后呢?”
爱子察觉到她语气中的转折。
“然后,生活这贱人,又狠狠给了我一下。”松浦结子扯了扯嘴角,更像是在扯动僵硬的肌肉,“美树那被全家当眼珠子护着的宝贝弟弟,查出来白血病了。”
她深吸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充满胸腔。
“那丫头,从来没见她哭成那样过……连着哭了好几天,眼睛肿得桃子似的。最后,她还是回去了。乐队就…散伙了。”
松浦结子的声音彻底沉入水底,毫无活力。
“响子呢,跟丢了魂似的……”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然后她就把自己整个人挂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男人?”
爱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点。
“嗯,叫工藤莲司。”松浦结子吐出一个名字,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响子的男友。乐队刚起步那会儿,有次演出完,他就捧着束花堵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响子的音乐怎么拯救了他那可怜的灵魂。响子那时候傻乎乎的啊,听到这话笑得可开心了。”
“那之后这货几乎场场都来捧场,”她掸了掸烟灰,动作透着一股烦躁,“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呗。”
爱子心头一震!
警方档案里,从没提过久坂响子有个叫工藤莲司的男友!
她立刻追问:“你向警察提起过这个人的存在吗?”
“啊?”松浦结子愣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看着反应激烈的爱子,“当然提过啊,我记得跟他们说过的。”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爱子的眉头深深拧紧。
松浦结子提到过?那为何警方的档案完全不见任何关于“工藤莲司”的信心?
是警方的疏漏,还是有人……刻意抹去了这条信息?
“这个工藤莲司,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或者他在哪里工作?”
爱子追问道,心头升起一丝新的希望。
松浦结子却只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啊!我说过了,我没兴趣打听那些破事!他听说是个牛郎,”她冷笑一声,充满了鄙夷,“乐队散伙后,响子消沉得不省人事,八成是信了那男人的鬼话,在他身上砸了不少钱!嗤,那个蠢丫头,也不知道哪来的钱!”
她用指间几乎燃尽的烟蒂狠狠戳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动作粗鲁。
最后才将抽完的烟头丢进垃圾桶。
该说的、不想说的,似乎都已说完。
松浦结子没有再开口的兴致,沉默着推开那扇油腻的后门,老旧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
在门扉即将掩上的前一刻,仿佛才想起来,她侧过脸,和爱子交换了邮箱,说如果有什么消息再联系,接着便消失在了门后昏暗的光线里。
小巷重归寂静,厨房飘出的污浊气味和头顶那方被烟囱污染得灰蒙蒙的天空紧紧包裹着爱子。
她独自站在那里。
松浦结子叙述中对梦想的向往与失落,工藤莲司这条突兀出现又断裂的线索背后隐藏的疑虑。
还有体内那蛰伏着、蠢蠢欲动的诅咒,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在她冰冷的表情下,搅动着复杂而沉重的心绪。
一条名为“工藤莲司”的暗线,悄然浮现在这张越发扑朔迷离的死亡拼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