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爱子又坠入了梦中。
这次不是那个充斥着怨念与黑暗尖啸的噩梦，而是截然不同的温存与寂寥交织的光景。梦的背景是异国的土地。恍惚间，她看见摇曳着浓绿枝叶的橄榄树，被阳光晒得发白发亮的石阶，空气里浮动着阳光、花粉与闪闪发光的尘埃。
一个少年的身影就在这晃动的光斑中，朦胧又清晰。
少年喜欢童话。她仿佛能感知到他捧着褪色封皮的故事书时，指尖的温度和眼里的星光。少年喜欢神秘，能对着老旧教堂墙上模糊的壁画花纹痴迷地研究上半天。少年是温柔的，即使是对着窗外偶然停驻的无名野雀，也会低声说一句"你好"。少年也是胆怯的，陌生的喧嚣常让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那双清澈却带着湿漉漉水汽的眸子，像森林里初遇人类的小鹿。
梦中的世界充盈着南意大利小镇的温暖色泽，却总被一层挥之不去的薄影笼罩。因为少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不，更确切地说，他变成了孤身一人。
在那个寻常的清晨，梦的场景骤然抽空了声音与色彩，只留下冰冷的绝望定格。他醒来了。呼唤没有回音。穿过走廊，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那个总是会对他露出最温暖笑容、能将阴霾都融化的人。那个在午后阳光里哼着异国民谣、给他烤带糖霜圆饼干的人。她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失去了呼吸。
画面瞬间被刺耳的尖锐噪音撕裂！少年的哭声不，是濒死的、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的凄厉尖叫！仿佛要将喉咙都扯碎！空气被这绝望的声音凝固成锐利的冰锥。
下一秒，这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生生掐断脖子。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邃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温暖的意大利光影彻底崩塌粉碎，散成无数冰冷的碎片。少年眼中那因童话与神秘而闪烁的光，熄灭了。脆弱单薄的胸膛里，某个温暖敞开的东西如同突临的寒潮席卷过境，迅速冻结、紧紧闭锁。在那一日之后彻底闭合了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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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黄金周期间，仍然有些社团在进行活动，但这通常仅限于运动社团。非运动社团的社团大楼几乎是空荡荡的。
明央大学"灵视探究部"的活动室里，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被拂动的陈旧气味。堆在角落的废弃录像带盒子和发黄文件如同沉默的墓碑，注视着房间中央临时清空出来的小片区域。
四方爱子坐在一张腿短了一截、用废弃纸箱垫稳的折叠椅上。她的面前，一个明显有些年岁却保养得极细心的深棕色硬壳皮革化妆箱敞开着。箱子内里覆着泛黄的白缎布衬里，隔档精细严密，如同一件精密仪器的展示舱。
各种深浅不一的膏霜瓶罐、尺寸各异的化妆刷和眼影粉盒如同受阅的士兵般整齐排列。淡淡的皮革气息夹杂着残存的高级化妆品香精气味，在社团活动室内沉淀。
翻开的箱盖内镶嵌着一面清晰的镜面，此刻正映照着一张颇为诡异的脸庞底色是涂得宛如能剧面具般毫无瑕疵的死白色油彩。颧骨最高处打着两团饱满、圆润得近乎夸张的旭日般艳红腮红。眉形被细细描绘成弯弯的柳叶状。而那小巧的双唇，则被殷红的唇膏抹成标准的樱桃小口。这张脸活脱脱就是京都花见小路上最传统的艺伎妆容。
爱子面无表情，端详着镜子里那张陌生、艳丽却透着虚假僵硬的脸。半晌，她缓缓开口，声音是标志性的清冷京都腔，平静得像无风的古井："藤堂君……"镜中毫无表情的视线却像精准的箭矢，刺向一旁肩膀正可疑地微微耸动、竭力憋笑的藤堂路奇。
"即使是为了必要的伪装……"爱子说着，指尖点了点镜面上那张如同浮世绘里走出来的白面面孔，"这个妆也偏得离谱了。"她的声音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硬度，那小巧"樱桃口"清晰吐出直白的词汇。"我们等会儿的目标可不是祇园的花见小路，而是地下赌场吧。"
"噗嗤……"一旁的小野寺梓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忙又用手背抵住嘴唇，强行板正表情。
"噗……咳，啊哈哈！"路奇也憋不住了，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上绽开十分开朗、甚至带着点孩子气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笑容。"四方同学是正宗的京都人吧？"路奇一边笑，一边煞有介事地歪着头，语气里是刻意的分析，"说到京都的标志嘛……"他故意拖长了音节，狡黠地对爱子眨了眨眼，"果然让人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艺伎桑'了吧？"细长的手指甚至带着点调皮地点了点爱子颊边那两团艳红，"瞧，多地道！完全是花街标准款哦！"
那双在厚重白色底妆衬托下显得越发深幽的棕褐色眼瞳，缓缓转向路奇，里面写满了足以凝成冰块的嫌弃以及明晃晃的三个无声大字：故意的吧。
"噗……哈哈哈哈哈！"路奇彻底破功，笑弯了腰，单薄的双肩都在微微发颤，他一边摆手一边努力收声，"抱歉抱歉，四方同学……我实在没忍住……"他指着爱子被勾勒得精致的艺伎妆面，眼睛里还闪着笑出的泪花，"这么可爱的模样，我早就想画一次看看了！"
一丝难得的轻松气息似乎悄然渗入了这间破旧室内的尘埃里。在从爱子那儿得知，那枚现在放在包中的古怪金色铃铛能暂时压制她体内的诅咒之后，路奇那从前天起就一直笼罩在危险和自身罪恶感阴影下的脸上终于拨开了一丝缝隙，透露出年轻人本应有的笑容。
"真没想到……"小野寺梓的目光带着惊奇，重新落回那个打开的硬壳皮革箱上，"藤堂你还有这么精致的手艺？"
爱子也垂下眼帘，平静地扫过那些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工具。这箱子的精致考究与主人平日随意的风格，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嗯。"路奇脸上的笑容如同夕阳沉入水底，迅速淡去。他那修长但指节分明的干净手指轻轻探出，无比轻柔地、仿佛带着依恋般抚过箱体边缘一道微微发白、似乎已伴随经年的狭长划痕。"这个是我母亲留下的。"他轻声说，声音里那点残存的明朗底色如同被海绵吸走。活动室里刚刚浮起的几缕温暖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伯母她？"小野寺梓的声音不自觉地收紧，带着猝不及防的小心。
路奇低着头，视线仿佛胶着在盒子内衬的米白色布料上，声音平直得像在念诵一份报告书："我母亲在我上高中那会儿就不在了。"
"对不……"小野寺梓的道歉还没来得及完全出口，就被打断了。
"她啊……"路奇猛地抬起头，嘴角努力向上提拉着，生硬地撑起一个试图轻松的表情，"是个化妆师，而且技术也挺棒的。"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箱子最顶端一支细如毫毛的遮瑕刷。"小时候她就特别喜欢把我当她的洋娃娃打扮来着，还经常把我打扮成女孩子，说一直想要生个女儿……"他夸张地摊了摊手，意图驱散这陡然降临的阴郁空气，"这种不怎么正经的兴趣跟我那位能把家人扔在一边，自己满世界跑着搞什么废墟考古、追求刺激的老爹倒是绝配？哈哈……"那笑声干涩地回荡开，尾音发颤。
小野寺梓彻底噤声了。她看着路奇，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有一句沉重的："对不起。"
"没关系……"路奇用力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淤积的东西都吹走。他转过身，背对着爱子和小野寺梓，佯装清理着化妆箱的边缘灰尘。阳光透过活动室高处的窄缝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微微低下、显得格外单薄沉默的肩胛轮廓上。
"正因为母亲是日本人，我才对她生活过的地方对日本有了一点兴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力调整气息。"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决定来这边留学。"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温和，却像隔着一层薄纱。目光掠过带着忧虑的小野寺梓，最后带着一种混杂着感激、复杂与更多说不清的情绪轻轻落回爱子那张如同能面般的雪白脸庞上。
"因此才能认识小野寺学姐……"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小下。"还有四方同学……"那目光里的重量几乎沉得坠手。
这细微的迟疑和其中包含的某种奇妙的分量在安静的活动室里清晰地荡漾开去。空气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一种尴尬和某种更沉重的气息混合着尘土味飘浮。
爱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路奇此刻的笑容。那点刻意维持的轻松仿佛让她颈侧和内心深处残留着的、被少年扼颈的记忆被再次清晰地唤醒了！房间里尴尬的气氛和某种冰冷的隔阂似乎在再次扩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