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餐厅的空气稠密得如同凝固的咖喱浓汤,混杂着炸猪排的油香、冰咖啡的焦苦、孩童的嬉闹尖叫,以及几十人同时进食交谈汇成的声浪,如同厚实的毛毯重重压下。
然而靠窗的这方小小卡座,却如同被抽干了空气般沉寂。
四方爱子、小野寺梓和藤堂路奇围着窄长的餐桌,桌上只放着三杯盛满冰块的透明塑料杯,杯中的水几乎未曾减少。水杯壁凝结的水珠不堪重负,终于坠落,“啪嗒”一声,在塑料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马路对面,那栋泛着寒光的“新宿景苑”玻璃幕墙,如同镶嵌在喧嚣市井中的巨大墓碑。
路奇的笔记本电脑摊在桌上,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发出利落急促的按键声,电源线长长地延伸至墙角的插座。屏幕上,黑色的代码框和闪烁光标的参数窗口如瀑布般滚动。
爱子紧挨路奇坐着,身体向他倾斜,关注着屏幕进程。随后她转动那对深棕色眼珠,此牢牢钉在对面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卡座阴影里的小野寺梓脸上。
自从刚才落座后,爱子一脸严肃地说要问她一些问题后,小野寺的样子就显得有些不自然。
她垂着头,纤细的肩胛骨在薄外套下微微起伏。手指无意识地搅动吸管杯里的冰和水,冰块被撞击着,发出急促而无序的“哐当、哐当”脆响。指尖带着神经质般的细微颤抖。她的目光涣散地漂浮着,游离在廉价桌布的油垢、窗外冰冷的玻璃幕墙,甚至隔壁桌婴儿挥舞的塑料拨浪鼓上——就是不肯抬起,对上爱子那双寒玉般的眸子。
就在键盘声密集敲打的间隙,爱子清泠的京都腔清晰穿透周围的嘈杂:
“小野寺学姐。”
“咔!”
小野寺搅动吸管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水杯中的漩涡戛然而止。
“……什么?”小野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保持着镇定,却仍然泄露出一丝沙哑。
爱子没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
“小野寺学姐,为什么会为了月岛诗织学姐,做到这个程度?”
“这有什么好问的!”小野寺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几分,眼神却依旧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我只是想帮自己的朋友!这很奇怪吗?”她的语气带着虚张声势的激动。
“想帮助朋友,确实不奇怪。”爱子微微前倾,身体轮廓在嘈杂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冷硬。
“但无论怎么看,小野寺学姐你所做的,都超出了普通的‘担心’和‘帮助’。”
路奇的键盘敲击声微不可察地减缓了些许,耳朵捕捉着桌面的每一句对话。
“牺牲自己的身体去做**,设下仙人跳套取情报,这已是极度危险的尝试。而当你知道鬼嶋雄太是有着柳原会背景的凶悍黑道人物,甚至自己前几天才亲身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坠楼,差点丧命之后——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想要立刻冲进他的住所,就像刚才那样——”
爱子平静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剖析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凿子敲在岩石上,试图撬动更深层的真相。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为了朋友’可以解释的冲动和勇气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小野寺的脸色骤然苍白,随即被愤怒的潮红取代,胸口剧烈起伏。但这次,她眼底深处不是被冒犯的怒火,而是被逼至绝境的惊慌。
“我想问的是,”爱子的声音沉静落下,每个音节都清晰无比:
“小野寺学姐你,和月岛诗织学姐的失踪——”
“是存在着比‘朋友失踪的担忧’更深、更直接的关系吧?”
“——!!!”
路奇的双手如同被无形冰霜冻结,猛地僵在键盘上方!
密集如雨点的敲击声骤然而止!
屏幕上的光标孤独地、毫无意义地闪烁着。
他惊讶的目光,不再有任何掩饰,带着难以置信和审视,刺向了小野寺那张惨白与红晕交织扭曲的脸庞!
爱子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机会!
她的指尖如同剑锋,指向小野寺此刻如救命稻草般死命攥在手中的——
那部赤红色手机!
以及手机上挂着的那枚——
随着主人身体战栗而无助摇晃着的——
小巧钢琴金属挂件!
“月岛诗织学姐的手机。”
爱子的目光锁紧小野寺瞬间收缩到极致的瞳孔,声音毫无起伏地继续追击。
“她的手机。”
“和你现在拼命抓住的这部——”
“不仅是同一品牌、同一型号,甚至连颜色都相同。”
爱子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剥离着伪装。
“唯一的区别——”
她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不容错辩的清晰。
“只有你这部手机上——”
“多了这个钢琴挂饰而已——”
路奇的目光迅速扫过小野寺手中那抹刺眼的红,又飞快扫过桌面上那部颜色型号完全一致、如同命运红线般成对的、属于月岛诗织的手机。一丝明悟陡然爬上他的背脊!
“普通的好朋友之间,会做到连手机都买完全一样的款式吗?”
她的问题尖锐而直接。
“这有什么问题!”小野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泄气,只剩下虚弱的抵抗,语气已带上绝望的祈求,“这只是因为诗织学姐她对电子设备完全不擅长,很陌生!所以我们就一起去店里,挑了个同款一起买的!仅仅就是这样!这样都不可以吗?”
她的话语带着被逼入绝境的哭腔,眼神里几乎涌出泪水。
“那我就说得更清楚一点吧。”
爱子微微眯起眼睛,那动作如同狩猎者锁定猎物。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碎裂的冰块砸落!
“月岛诗织学姐的这台手机——”
“它出现在你手里——”
“其背后的真正原因——”
爱子的目光如同冻结的冰渊,彻底冰封住小野寺最后挣扎的希望。
“绝不可能——是你之前对我们所说的——”
“‘仅仅是不小心’——”
“‘遗忘’——”
“在你那儿的吧?”
沉重的、如同铅块般的死寂,骤然降临在这小小的卡座!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音屏障落下,将隔壁婴儿的咿呀、碗盘的碰撞和四周鼎沸的人声——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只剩下——小野寺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混乱的喘息声。
她僵在原地,如同被擒获的猎物。脸色变幻不定,愤怒、羞愧、巨大的痛苦在她脸上反复交织。她的身体紧绷着,就在爱子和路奇几乎以为她下一秒就会爆发似的跳起来的时候。
她低下头,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颓然地靠进卡座靠背里。
一声长长的、饱蘸着无尽疲惫的叹息撕裂了刚刚紧绷的空气。
“……呼……”
她的肩膀垮塌下来,双手无力地掩住了痛苦扭曲的脸。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透出来,破碎不堪,“我……说谎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割自己的心。
最后的壁垒被爱子彻底击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