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老旧的公寓上,如同在审视一具褪尽生气的巨大尸骸。墙皮剥落处露出水泥的龟裂伤疤,雨水污渍在墙面涂抹出丑陋的图案,腐朽的木窗摇摇欲坠。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混杂着河道阴湿的水汽与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息。
站在门前仰视,一股深埋地底的阴冷扑面而来。
爱子微微侧头,视线锁在公寓大门斜上方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上——灰扑扑的监控镜头正冷漠地俯瞰着这个肮脏的入口。
那个吞噬了白色身影的幽深门洞,无声地敞开着。
三人踏入了通道。
光线瞬间被吞噬。
“嘶……”路奇吸了口气。楼梯间的空气混浊闷湿,如同发酵的苔藓。“雪村先生在……”
“在……三楼……305室……”小野寺的声音飘渺得如同来自地底。她脚步踉跄了一下。
路奇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小臂。那瘦小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全部重量,微微颤抖。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爬。脚步沉重,台阶被磨平了棱角。墙壁上布满褪色的孩童涂鸦,那些曾经充满童趣的线条,如今却像凝固的泪水。高窗勉强透进几缕光,投下分割阴影的惨淡光带。
爱子每踏出一步,脑海中都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幽深的楼梯间里,那个纤弱破碎的白色身影,赤着被碎屑划伤的双足,颤抖地扶住潮湿冰冷的生铁扶手,一步、一步,向上挪动,爬向她心中那最后一点温暖的烛光。
305室的铁门斑驳,漆面卷起如同被剥落死鱼的鳞片。门牌字迹模糊,几乎无法辨认。
爱子抬手,指尖按上锈迹斑斑的门铃按钮。
“叮咚————”
嘶哑断续的蜂鸣如同垂死者的呜咽,在寂静的楼道里拖出绝望的尾音。
良久,死寂。
除了门铃余音空洞盘旋,门缝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怜司……”
小野寺忽然挣脱路奇的搀扶,扑到冰冷的铁门前!
苍白的手掌重重拍在锈蚀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你在吗!?”
“开门!!!”
“怜司!!”
她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绝望、哀伤与愤怒混杂在一起,撞击声一声高过一声。最终,她额头抵着冰冷的铁皮,嘶喊渐渐碎裂成呜咽。
路奇看着她,巨大的压抑攫住了心脏。他转向爱子,眼中带着焦虑。
爱子的表情沉在阴影里,没有回答。她默默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输入几行文字,发送。
然后抬眼,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我请了专业人士来开门。”
两人尚未消化这句话的含义——
一个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突兀地从楼梯处响起: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三人猛地转头!
雪村怜司。
他佝偻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如同刚从坟墓中爬出的活死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右额纱布边缘渗出暗红血痂,眼睑下方是深重的乌青与泪痕。脸颊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如失水的树皮。
他双手各提着两个巨大的半透明塑料购物袋,沉重的负担将他的身影压得更弯。塑料提手深深勒进他指节青紫、边缘带着冻疮的皮肉里。
冰冷的水珠从塑料袋边缘缓缓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嗒。”“嗒。”“嗒。”
“怜司……”小野寺看着他鬼魅般的姿态,声音卡在喉咙里。刚才拍门的勇气荡然无存,身体微微晃动。
路奇立刻侧身,手臂稳稳支撑住她几乎瘫软的肩膀。
爱子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穿透雪村死寂的躯壳。
“我们查到了鬼嶋雄太绑架诗织学姐的地点。”她开口,声音清晰平稳。
雪村抬起眼皮,死水般的眼底空洞无物。
“……鬼嶋……”他发出一个毫无情绪的音节。
“是的。”爱子继续道,“并且有监控录像证明,4月16日晚约11点15分,月岛诗织被他和他多名手下从一辆车内强行拽出,押进了自家的公寓大楼。”
雪村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死寂。
“但诡异的是……”爱子紧紧盯着他,“监控拍到的是——约凌晨2点半——”
她放慢语速。
“——她——月岛诗织——”
“——自己——”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个令人心悸的事实。
“——一个人,从那栋大楼里——”
“——摇摇晃晃地——”
“——走了出来!!”
雪村的身体晃了一下。那不是惊愕,更像是某种沉重麻木的东西被触动了根基,引发连锁的崩塌。
他死气沉沉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爱子脸上,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仿佛早已知晓的了然。
“……那……后来呢……”他的声音依然干哑、空洞。
“……监控显示——”爱子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如同宣告无情的审判,“——她走进了雪村怜司——”
“——这栋你家所在的——”
“——公寓。”
“……然后——”爱子的声音如同穿透极地冰川的风,“她死了。”
“咣当——”身后的小野寺猛地瘫软,若不是路奇紧紧抓住,她几乎如断线木偶般滑倒。她的呼吸几乎停止,整个人完全倚在路奇身上不住地颤抖。
雪村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空洞的眼底泛起剧烈的红色血丝,嘴唇无声地蠕动、抖动,仿佛要从这无情的判决中撕扯出一线生机。
“……凭什么……”他的声音艰涩嘶哑,带着困兽犹斗般的微光,“……为什么不认为她还活着?”
这反驳软弱无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耗竭他仅存的气力。
“气温。”
爱子打断他,声音冷如寒霜。
“月岛诗织失踪那晚,4月16日深夜到17日凌晨,下了一场大雨。从那天起,东京遭遇冷空气侵袭,最低气温一度降至十度以下。”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钉在雪村手中那两个沉重到不正常的、正渗出寒气的塑料袋上,“即使最近天气回暖,除了今天,平均气温也极少超过十五度。”
“这种低温下,尸体腐烂速度虽会减缓——”她的声音愈发清晰、缓慢,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在寂静的楼道里如同法官的锤音,“——但若要长时间隐藏尸体,延缓腐败……”
“……仅靠低温,是不够的。”
“需要极其大量的……冰块。”
话音落下,路奇的目光也猛地投向那两个塑料袋。在雪村两手提着的塑料袋中,在零星的冰棍之下,是包裹严实、正冒着森冷白气的冰块。体积之多,分量之重,远远超出了保存几根冰棍的合理用量。
雪村的手指深深抠进塑料袋的勒痕里,指节绷紧,透出绝望的青紫色。
“据说要保存人类尸体,一天所需的冰量约为其体重的40%。”爱子环顾四周,楼梯口的电表老旧,电线如蛛网般暴露墙外,“——在这栋恐怕连大功率冰箱都可能会跳闸的老旧公寓,根本没法制造这么多的冰块。”
“所以——”她的指尖如同指向罪证般,落在那两个不断滴着冷凝水的巨大塑料袋上,“——只能不断地从外面,比如便利店……购买!”
“像这样,提着沉重而引人注目的……巨大冰袋。”
楼道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塑料袋边缘,水珠滴落。
“嗒……嗒……”如同滴血。
雪村的身体在冰块的坠力下微微发抖。他那双被痛苦和疲惫浸透的眼睛死死盯着爱子,其中充斥着愤怒与悲伤——但那愤怒的对象,却并非指向少女。
爱子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同样直视着他溃散的瞳孔,直抵那个血淋淋的午夜,那个凝固的真相,那个破碎的灵魂。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雪村忽然发出一声极度疲惫的叹息。
“……那天晚上……”他的脚步终于向前动了,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拖着那两个棺椁般的巨大冰袋,一步步挪向那扇铁门。
“……我在……打工……”他的声音干涩如枯枝摩擦。
他在门前停下,吃力地弯下腰,将被勒得麻木的手指艰难伸展。两个冰袋重重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随即——
他那只布满青紫勒痕和未愈冻疮的手,缓缓伸进牛仔裤口袋深处,摸索着。
“叮……”
伴随着轻微却清晰的金属碰撞声,他掏出了两把一模一样的、挂着钢圈钥匙环的黄铜色钥匙!
“……备用钥匙!”一旁的路奇猛地反应过来,声音因惊惧而变调,“……原来诗织学姐……她自己也有钥匙?”
他看着雪村掌心中那两把一模一样、紧紧相依的钥匙,终于串联起监控中那绝望的白衣身影最后的行动链。
雪村怜司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将其中一把钥匙,如同插入自身心脏的绞索般,缓缓插进了305室铁门中央那个冰冷锁孔之中。
手腕转动。
“……咔嚓……”
一声轻微的锁芯旋转声,在死寂的楼道里响起。
门……
被向内……
推开了。
一股混合着浓郁消毒水,以及深沉、粘腻、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腥腻气息,溢了出来。
同时,一股如同停尸房般的森冷寒流,浸透了狭窄楼道里每一个人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