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咖啡馆的暖黄灯光,试图用温柔包裹住桌边的两人,却未能驱散那份沉重的寂静。五月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玻璃,在爱子和小野寺梓的咖啡杯旁投下过于明亮的光斑,与室内凝滞的空气格格不入。
爱子注视着桌对面。三天不见,小野寺梓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和消瘦的脸颊,依然诉说着之前的崩溃。但好在,那份在雪村公寓里令人心惊的死寂,总算消散了些。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瓷杯,蒸腾的水汽短暂地模糊了她眼中的疲惫,也模糊了她手臂上那几道细长而丑陋的暗红痂痕——那是几天前疯狂抓挠留下的印记。
“我和怜司第一次见面……”小野寺放下杯子,目光飘向咖啡馆内熟悉的装饰,声音低沉,“就在这家店。”
“当时我急着想找到诗织学姐的下落……用她的手机打了怜司的号码……”语气里仍带着沉沉的负疚。
“因为我知道……只有他……才知道我所不了解的诗织学姐……真正的样子……”
这句话很轻,掺杂着苦涩的明悟。
“……怜司……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过了一会儿,小野寺重新打破沉默。
那天真锅警部带人破门后,目睹浴室惨状,立刻呼叫了救护车。昏迷的雪村被火速送医抢救。
“医生诊断是极度营养不良,加上情绪激动导致的换气过度晕厥。”爱子回答,“他太久没正经吃东西了……全凭意志力撑着…”
她顿了顿。
“听说昨天人已经醒了。警方去病房做了初步询问。”
“警察……”小野寺的手指绞紧了桌布,脸上写满不安,“……他们会起诉怜司吗?”
爱子的表情也随之沉重。
“恐怕……是的。”
她坦白道。
“雪村先生的行为——藏匿尸体、干扰司法——已是板上钉钉的犯罪事实,属公诉案件……警方介入已成定局。等他身体状况稳定后,检方很可能提起公诉。”
“为什么?”
小野寺猛地抬起苍白的脸,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我是说……藏匿诗织学姐尸体的理由我能理解……可是!”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用尽了力气。手指下意识地绞紧桌布边缘,直到指节发白。良久,她才重新找回声音,眼神直直地看向爱子深处。
“那一天……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固执的追问,“就在这里!那时他明明就知道诗织学姐已经……已经不在了!”
她的指节用力按在桌面,几乎能听见骨骼的轻响。
“…为什么还要见我?”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为什么……要答应跟着我去做那种危险的‘钓鱼’?”
语气里满是压抑到极致的困惑与痛苦。
爱子沉默了片刻,她没有立刻回答小野寺的问题,而是先纠正了刚才她的误解。
“小野寺学姐,你刚才说……雪村知道的才是诗织的‘真实’?”
她的声音沉缓,带着一种剖析人心的冷静,却又并非毫无温度。
“但恐怕不是这样。那个作为优等生、钢琴女神、学生会长熠熠生辉的月岛诗织……那个和你朝夕相处、分享心事的学姐;以及,与雪村相恋的月岛诗织——这些都是‘真正’的她的一部分,是她在不同人生舞台上的不同侧面。“
话至此处,爱子不禁想起九条教授所讲过的欧文·戈夫曼的理论。人就像演员,在不同舞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所有这些角色之下,那个矛盾而统一的整体,或许才是完整的“月岛诗织”。
“所以,无论是雪村认识的,还是你认识的,或许都只是她的一面。”爱子的目光落在小野寺手腕的痂疤上,语气变得愈发柔和而哀伤。“而雪村他……正是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拒绝你。”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咖啡杯,看到了那个绝望的年轻人。
“虽然,这其中最主要的,恐怕是他潜意识在疯狂地‘否认’……拒绝接受诗织已经离开的现实,仿佛只要还在‘寻找’,她就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但除此之外,”爱子顿了顿,“他或许也和你一样,希望通过接触你……去触碰、去了解他所不知道的‘诗织’的另外一部分,填补她生命中的空白,探寻她离去的理由。”
“而我想……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知道。”
爱子抬起眼,直视小野寺。
“他知道,就算他不答应,你也会不顾一切地独自去寻找。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步上诗织的后尘。”
小野寺从酒吧二楼坠落的身影在爱子脑海中一闪而过。
“所以,当他遇到我和藤堂君时,才会那样急切地拜托我们加入……他想在退出之前,把保护你的责任,稳妥地交托出去。”
“……而在那之后……”爱子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就……可以放任自己,沉入那片他早已选择好的深渊了。”
小野寺彻底怔住。她嘴唇微张,眼中翻涌着复杂的、从未预料到的情绪——是震惊,是恍然,更是排山倒海的悔恨。
“……下午……”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找回声音,“……我能……去医院……看看他吗?”声音低沉而沙哑。
“去看看吧。”爱子点了点头。
“如果能劝他……对警方彻底坦白事件经过……考虑到他与月岛诗织的恋爱关系,还有目前的精神状态……法官在量刑时可能酌情处理,甚至有争取缓刑的余地。”
小野寺用力点头,泪水盈满眼眶却又被她狠狠逼回。
沉重再次压下。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重的气氛。
门被推开,带着午后室外的喧闹空气。穿着深棕色风衣的真锅警部走了进来。他眉宇间带着熬夜的疲倦,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扫视一圈后,径直走向她们的座位。
“警部。”爱子朝他微微颔首,暗自松了口气——话题的打断来得正是时候。
真锅找了个座位坐下,目光掠过小野寺手臂上显眼的结痂,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从喉间滑过。随即,他的视线落在爱子身边那个空位上。
“…咦?那天跟在你身边、挺机灵的小伙子呢?”真锅微微侧头,像是随口一问,“是叫藤堂路奇对吧?……是爱子你的小男友?今天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唔?!”
爱子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一僵,杯中的深褐色液体剧烈地晃动起来,一如她瞬间乱了节奏的心跳。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尖。
“不……不是的!!” 她猛地摇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罕见的窘迫。“藤堂君他……只……只是同学!同社团的同学而已……”
“嗯?什么不是?”真锅疑惑地皱眉,显然没听清她那细若蚊吟、欲盖弥彰的否认。
“…咳!” 爱子迅速低头抿了口咖啡,微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像要烧掉那不合时宜的慌乱。再抬头时,她已强行恢复了惯常的清冷面具,“……没什么。”
她迅速转移话题,目光微微垂下,看着杯中仍在荡漾的涟漪。
“……藤堂君他……今天没空。”
前些天浴室里,诅咒因剧烈情绪波动再次灼烧的痛苦,以及事后医院中路奇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都清晰地刻在她心里。其实,在更早之前,从酒吧员工通道那件事后,爱子就曾犹豫过,是否应该继续让身为普通人的藤堂涉足危险的非人领域。但在那条昏暗的小巷里,当她看到少年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意时,她明白了——单方面地拒绝,只不过是她的自我满足罢了。
爱子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坚定,对真锅说:
“……他去了工藤莲司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