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幻境边缘)
“——不是的!”
四方爱子蜷缩着,十指深深插入被冷汗浸透的发丝,发根传来的锐痛是她对抗脑中尖啸的唯一武器。她的脸颊深埋在冰冷的黑暗泥泞中,肩膀因剧烈的抽噎而颤抖,喉咙里挤出的哀鸣破碎不成调。
“不……是……的!!”
声音嘶哑,如同在粗粝的砂石上磨过。
「……恨她吗……」
「……嫉妒吗……」
「……巴不得她……」
「……消失吗……」
那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并非来自耳畔,而是如同淬毒的尖冰,直接在她意识核心凝结。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锚,狠狠凿入她摇摇欲坠的心防,拖拽着她坠向更深的黑暗。
「…………你也一样…………」
「……在逃避………………」
「……自己的无能……和渴望……」
“…………!”
爱子攥住胸口的五指猛地收紧,布料与苍白的皮肤被掐出深痕。
一段短暂却如同永恒的死寂,在污秽的黑暗中回荡。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环绕着她的、粘稠如油脂的瘴气骤然沸腾!
呲啦——!!
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口猛然撕开,仿佛地狱深处张开了贪婪的巨口。
「………………那么…………」
响子的声音突兀地染上一种怪异的、近乎甜蜜的扭曲腔调,如同裹着厚厚糖浆的腐烂果实。
「……我来帮你…………」
「……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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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稠污秽的黑雾如同被巨大的吸力陡然抽走,褪色成黯淡的残影。
温暖得近乎虚幻的金色光芒毫无预兆地泼洒下来,刺得爱子下意识紧闭双眼。再睁开时,令人窒息的黑暗已无影无踪。
眼前是一间小小的、整洁明亮得像是杂志插图一样的城市公寓厨房。
临近中午的阳光透过纤尘不染的浅米色格子窗帘,被筛成一片片宁静的光斑,慵懒地投在光洁的浅色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新沏绿茶的清冽淡香,混杂着煎烤食物温暖而微带焦酥的气息。墙上,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画着摇动贝斯的女人的海报。
一种巨大到近乎不真实的、暖融融的幸福感,如同浸泡在恰到好处的温泉中,瞬间包裹了她每一寸感官。
轻松惬意的细碎声响充盈着这个温暖的空间:炉灶上煎锅传来轻微的滋滋油响,水池边是水流冲刷碗碟的轻柔韵律,还有……
“……妈妈……”
一个稚嫩软糯、带着全神贯注的紧张感的细小嗓音,从她自己的口中响起。
心脏骤然被无形的手温柔地攥紧。
炉灶前的小小垫脚凳上,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自己——黑发扎成小小的马尾,身上套着一件明显是儿童尺寸的蓝色细帆布围裙,腰间用抽绳费力地束紧。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正紧紧攥着一双对她而言过于笨重的竹制长筷,小脸紧绷,那双酷似母亲的深棕色眼睛圆睁着,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眼前的小平底煎锅。锅里,嫩黄如初升阳光的蛋液正欢快地冒着细密的气泡。
扎着素雅宝蓝色围裙的母亲侧身弯腰,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她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线条优美的颈侧。
“小爱知道吗?”
母亲的声音不高,带着泉水击石般的清脆柔和,每一个音节都完美得像是曾经在爱子心中无数遍排练过那样,轻轻流淌在小爱子的耳畔。温暖的手掌,轻柔地覆盖在小女孩稚嫩的脊背上。
“最好的玉子烧哦……”
母亲微微倾身,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柔地包裹住小姑娘紧握竹筷的小拳头,引导着那只小手,以从容的姿态,轻轻挑起锅中尚未完全凝固的蛋皮边缘,向内卷拢。蛋液在她的引导下听话地折叠成形,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母亲空着的食指,带着暖暖的体温,轻轻点了点刚卷好的蛋卷靠近锅边的一端——那里有一小片尚未完全凝固、呈现完美半流质状态的嫩黄蛋浆,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秘诀就在这里……”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如同春风吹拂树叶,“要留住这一小滴……会流动的‘溏心’……”
她顿了顿,看着爱子因过度用力而轻轻咬住下唇的专注侧脸。
“小爱火候掌握得真好!”
由衷的赞叹飘散在充满焦糖般香气的空气里。
玉子烧终于做好了。小巧精致的金黄色长方体,被母亲温柔地盛在白瓷盘中,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焦。
母亲自然地拿起旁边洗好的筷子,轻轻夹起一角送入口中。她闭眼细细品味,再睁开时,眸子里盛满了如窗外阳光般暖融融的笑意。
“嗯!”她极其认真地点头,伸出手指,亲昵地刮了一下小女儿挺翘的鼻尖,“真好吃!爱子真的有做菜的才能呢,是个天生的料理师哦!以后啊,一定会成为一名……”
母亲略作思考,笑意盈盈地续道,那话语又如甘露,精准地浇灌在爱子内心深处最干涸的那片心田上:
“……能让家人无比幸福、顶顶棒的妻子!”
这时,一个头发睡得如同稻草窝、约莫八九岁的女孩,穿着皱巴巴的小兔子图案睡衣,揉着眼睛,打着大大的哈欠,像梦游般踮脚蹭到厨房门口。她脸颊上还留着竹席的压痕,睡眼惺忪。
是九岁时的华子。
“啊嗯……好香……”
她像被美食召唤的小狗,抽动着鼻子,迷迷糊糊地蹭向那盘玉子烧。
母亲的目光瞬间从“料理教室”的宠溺模式,切换到“晨间叫醒”的嗔怪模式。
“华子——”母亲的声音微微拖长,带着无奈的笑意,“看看都几点了?太阳晒屁股啦!你才醒?”
华子哼哼唧唧,尚未完全清醒。
“你看看小爱。”母亲指了指灶台边那个依然绷着小脸的蓝色小身影,“这么小就能帮妈妈做这么好吃的玉子烧了。你呢?都这个年龄了,还总是丢三落四,昨天是不是又忘记收拾房间了?书桌都快堆成山了!”
九岁的华子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瞬间鼓起脸颊,睡意全无,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是不满。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猛地扭过头,试图用后脑勺表达抗议。
然而,那飘忽不定的眼神,却像被磁石吸引,一遍又一遍,偷偷瞟向流理台边缘那盘金黄诱人、香气四溢的玉子烧。那眼神里,是一个孩子对美食最赤裸的渴望。
就在这时,趁着母亲弯腰去水槽洗锅的短暂空隙!
华子宽大的睡衣袖子猛地一甩,动作迅疾如偷油的小耗子!
“啊呜——!”
下一秒,一小块温热的、带着完美溏心的玉子烧尖角,已被闪电般塞进她嘴里。
“嘿嘿……”华子鼓着腮帮子飞快咀嚼,朝惊讶看来的妹妹咧开一个狡猾又得意的笑容,含混嘟囔着,嘴角沾着油光,“好吃!真好吃!小爱真厉害!”
看着九岁的姐姐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般对自己挤眉弄眼……
爱子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一个纯粹、干净、如同雨后初霁的笑容,在她小小的脸上缓缓绽放。
然而,就在这温暖得让人心口融化的笑容之下,在那双清澈的深棕色眼眸深处……
毫无预兆地……
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盈满长长的睫毛,随即不堪重负,倏然滚落。
啪嗒。
摔碎在她紧紧攥着围裙边缘的小小手指上。
“咦?”
母亲敏锐地察觉。她立刻放下洗净的锅,快步走来,弯腰端详爱子,语带关切。
“怎么啦,小爱?”她温暖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关切,目光迅速扫过爱子的小手和脸颊,“刚才……是不是被热油溅到了?烫着哪里了让妈妈看看?”
华子也被妹妹的眼泪惊到,顾不上偷吃,连忙凑上前,伸出刚才还偷拿玉子烧的、有点油乎乎的小手,紧张却又努力地,轻轻搂住矮她一头的妹妹的肩膀。
“小爱……不哭不哭……”华子的声音带着九岁女孩特有的、着急的认真。
被母亲温柔抚慰,被姐姐带着阳光气息的身体笨拙拥抱的小爱子……
……只能用力,再用力地摇头。
小小的马尾辫如受惊蝶翼般剧烈晃动。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哭泣……只觉得胸口堵着什么……又闷又沉的东西……
嗓子像被温热的棉花团死死塞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唉……”头顶传来母亲了然又宠溺的轻叹,那叹息如同羽毛,拂过她紧绷的神经。
“我们的爱子啊……真是从小到大……都这么喜欢哭呢……”
母亲带笑的声音,如同世间最柔韧的棉线,轻轻圈住了这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
被温暖包裹的爱子,微微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朦胧的泪眼,恰好映出母亲俯低的身姿,和……
……那只正伸向她的手。
那是一双温柔的手。
手指修长白皙,指甲圆润干净,带着刚洗碗后微红的暖意。
它正坚定地……
……沉稳地……
……穿过晌午厨房温煦的金色光晕……
……穿过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玉子烧甜香……
……带着母亲特有的、她只在最深切的梦里才感受过俄、令人心安的力度……
……伸向她……
……那张沾满泪水、汗水与无尽哀伤的……
……冰凉小脸。
一种巨大的幸福和同样巨大的恐惧同时擒住了她,仿佛在触碰一个一触即碎的肥皂泡。
就在那温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
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