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奇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不再相信月亮上住着捣药的兔子了。
是科普节目里环形山的特写镜头?还是同学那句刺耳的“幼稚!”?
都不重要了。
他喜欢母亲。
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混合着书页的沉静与某种淡雅的花草香,温暖而安心。小时候的夜晚,她会抱着他坐在窗边的摇椅里。黑色长发偶尔垂落,拂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月光流淌进来,将两人浸在一片柔和的银白里。
她用低沉温柔的嗓音讲述那些神秘的故事——月宫里的玉兔,圣诞雪橇的铃铛,桃太郎与恶鬼的征战……世界在她口中,是一只盛满奇珍的魔匣。
那时的他,总忍不住望向窗外月盘上模糊的暗影,仿佛真能看见那只小兔忙碌的身影。
那份对不可见之神秘的向往,像一粒饱满的种子深埋心底。这或许便是他日后沉迷于都市传说与未解之谜的根源。
中学时,他曾以为自己找到了“同类”。
几个男生神秘地凑近:“路奇,你也喜欢超自然现象吧?真酷!”
他几乎雀跃——终于被理解了!
直到那天放学后。
在空旷的化学教室,他为取遗忘的笔记折返,无意听见了他们的闲聊。
“路奇?谁真跟那娘炮矮子玩啊?”
“就是!要不是借他的名头搞‘灵异研究会’,那些想接近他的女生会来?”
“脸好看有什么用,一开口就是鬼啊神啊,怪胎!”
“听说他爸也怪,成天在古墓里挖骨头?哈哈,路奇以后怕是也……”
“哈哈哈哈!”
后面的污言秽语模糊成一片杂音。
他僵在门口的阴影里,手脚冰凉。
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攥紧,再狠狠摔碎,震得他微微耳鸣。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并非因为恶语,而是某种巨大、空洞的失重感——连他以为的“理解”,也不过是海市蜃楼。
后来如何回的家,他已全无印象。
只记得脸上湿漉漉的冰凉,怎么也擦不干。
母亲将他搂进怀里。
像儿时一样,只是他已快比她高,只能委屈地蜷在她肩头抽泣。
“没事的,”她轻拍他的背,声音有种抚平一切褶皱的宁静,“世上的人有很多,小路奇…你只是还没等到那个能真正看见你的人。别急,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到那时,一定要好好珍惜。因为你们定能看见彼此灵魂深处的光。”
温柔话语如同暖毯将他包裹。
他紧抱着这最后的浮木,在名为“不被理解”的冰冷深海里沉浮。
心里想着,总有一天,一定……
他攥着这份承诺入睡,如同握住救生筏……直到某个清晨醒来,发现怀中的浮木已沉入再也触不到的深渊。
母亲离开了人世,像一阵拂过窗纱的风,悄无声息。
自那以后,“幽灵”、“诅咒”、“异度空间”……所有曾让他瞳孔发亮、心跳加速的字眼,都成了锁在内心最深处、永不示人的禁地。
对谁都绝口不提。
害怕再听见刺耳的哄笑,再看见那些自以为隐蔽实则灼人的鄙夷目光。
路奇讨厌父亲。
那个与他有着相同浅亚麻色头发、高大得像个笨拙巨人的男人。在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像个不速之客,总是风尘仆仆地归来,又背着巨大的行囊匆匆消失。
短暂的相聚里,他脸上总挂着没心没肺、灿烂到刺眼的笑容。
他满眼放光地讲述石壁上的刻痕、深埋地底的宫殿、湮灭于沙漠的商队……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有什么可开心的?
路奇总这么想,却从未问出口。他只是撇着嘴,刻意移开视线,耳朵却不自觉地竖起,捕捉着每一个充满险峻与奇遇的字眼。
母亲总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带着一种他当时看不懂的、融化了的温柔与纵容。
虽不喜欢父亲,路奇却羡慕他那高大的身形。
他曾问母亲:“你为什么喜欢他?”
母亲说:“他是一个我能理解、也能理解我的人。而且,他给了我‘你’——这份最棒的礼物。”
说着,她亲吻他的额头。
路奇心里高兴,却依然讨厌父亲。
母亲的葬礼上。
那个无论何时都笑得像个大孩子的男人,跪在冰冷灵柩旁,如同被遗弃的孩童,拳头塞进嘴里也堵不住那撕心裂肺的、野兽般的哀嚎。肩膀剧烈抽动,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一刻,自己对他的恨意里,第一次渗入了一丝陌生的东西。
但果然,路奇还是讨厌父亲。
后来他在祖父家度过了两年。
再后来,他来到日本——母亲的国度,寄住在素未谋面的远方亲戚家中。
初到时的新奇,很快被规矩繁复、气氛拘谨的日常消磨殆尽。空气里仿佛总飘着一种无形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格子”。
就在他对这个国度渐感灰暗时,在学校选修课的课堂上,他遇见了她。
四方爱子。
和母亲一样,有着顺滑如瀑的墨色长发。
和母亲一样,拥有精致得不似真人的面容。
但,仅此而已。
母亲的笑容是夏日的暖阳,她的表情却是终年积雪的山巅。
母亲的声音如融化巧克力的热可可,她的嗓音是凝结在冰柱尖端的琉璃。
然而,这背道而驰的清冷,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攫住了他的心跳。
在弥漫着药水与情热气息的医务室,他第一次正式与她交谈。
路奇知道了她身负一个名为“诅咒”的阴暗印记。
更知道了——超自然、鬼神、怨灵……那些被他封存心底、羞于启齿的词!
——竟然,真实存在!
巨大的冲击与久违的、几乎炸裂的兴奋瞬间淹没了他。
像沉溺多年的人终于被拉出水面!
原来自己不是怪胎!原来自己仰望的那片星空,真的有人立足其上!
路奇想帮她。不,他必须帮她!
倘若她是行走于那个神秘世界的人……那么她,是否真能“理解”?理解他对那片未知所怀的、至今无人读懂的热忱?
他开始与她一同行动,笨拙地,像只拼命摇尾想获青睐的小狗。
然后,他看见了。
在弥漫着劣质酒气与呕吐物酸腐的黑暗通道里,她被自己扼住咽喉濒临窒息,却在挣脱诅咒后,第一反应是握住他因恐惧而冰冷颤抖的手。
在墙壁淌着污水、肮脏潮湿的后巷,她为救下另一个坠落的女孩(小野寺梓),拔剑迎向狰狞黑影,背影纤细却无比挺拔。
在拥挤嘈杂的家庭餐厅角落,她面无表情,指尖却用力到捏白了吸管,为开解深陷悔恨的小野寺梓而低语。
在堆满神秘物品的狭窄社团活动室。
在灯光惨白、弥漫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长廊。
在咖啡香气缭绕的安静角落。
在雪村怜司那间散发着绝望寒气、如同冰封地狱的旧公寓……
无数片段,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次微蹙的眉与紧抿的唇……都像拼图碎片,在她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壳之下,一点点拼凑出真实的轮廓。
那是一颗滚烫的、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心。
如此脆弱,又如此……温柔。
与母亲灵魂深处流淌的……何其相似。
内心的黑影嗤笑着:
“那又如何?她不过将你视为解除诅咒的工具,一个暂缓痛苦的‘人形封印’。她和那些利用你吸引女孩的‘朋友’,有何区别?”
路奇默然。
片刻,他轻声承认:“或许……并无区别。”
黑影继续蛊惑:“看看你心里!她目光真正停驻的方向……永远坐着那个高大的身影!那个‘大哥哥’!而你?不过是个不得不用的配件,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路奇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点燃一簇温暖的火焰:
“也许是吧。但若是她……若是四方爱子的话……”
火焰越发明亮。
“她定能理解!理解我,理解这份深埋心底、只敢在深夜仰望星空时涌动的……对未知的渴望!就像母亲理解父亲那些在旁人听来如同天方夜谭的热情!”
黑影狂躁地扭动:“不可能!!别做梦了!她不会理解!她只是需要你!如同所有人一样,利用你的价值!没人会去理解一个怪胎的内心!没有人!!!”
它的声嘶力竭反而让他愈发平静。
路奇凝视着它——那亦是自身的一部分。
“若‘你’真是‘我’的一部分……便该比我更清楚。”
他的声音在意识深处清晰扩散:
“你该比我更清楚地看见……这个名为四方爱子的少女,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温柔。看她对小野寺梓悔恨的无声支撑,看她对月岛诗织死亡的执着追寻,看她即便最后也对绝望的雪村怜司抱有的怜悯……她正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却执着地,试图理解他人的深渊。这样的她,一定……”
黑影沉默了,发出细碎不安的崩裂声。
路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仿佛有一道阳光刺破阴霾,照亮了某个角落。
他忽然意识到,这感觉莫名熟悉——像极了记忆中父亲讲述那些古老遗迹时,脸上那没心没肺、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对着意识深处的黑暗,微微笑了:
“妈妈不是说过吗——‘小路奇…当你遇到那个真正能看见你的人……到时候,你一定要珍惜。’”
说着,路奇伸出了手:“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