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柔软如天鹅绒牢笼,温暖得令人沉迷。在这里,时间仿佛依然凝固,她卸下了所有枷锁——不再是道场阴影中被审视的“次女”,不再是走廊上被粘腻目光丈量的“异类”,更不是蜷缩在回廊深处被嫉妒啃噬的“妹妹”。她无需背负“退魔师”的沉重头衔,仅仅是一个名为四方爱子的小女孩。
温柔的目光如暖阳般只照耀她一人。姐姐的亲昵毫无保留,母亲的掌心温暖如炉,那专注宠溺的眼神仿佛她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爱子…”
温暖的手掌总在适时抚过她的发顶与脊背,带着无尽的慈爱。这温软的呼唤带着足以溺毙灵魂的宠溺,只为她一人响起。她几乎要彻底沉溺,如婴儿在羊水中安眠。
“爱子!!”
“爱子——!!”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如冰针般刺破温暖的梦境。
(谁……?)
意识的触角在粘稠暖洋中挣扎上浮。明明已有温柔低语萦绕耳畔,这新的呼喊却如此焦灼嘶哑,字字泣血,带着某种久违的、令她心悸的重量。
(为何要如此拼命……?)
(我明明已得到梦寐以求的“满足”……)
叮铃!
清冽如冰泉击石,似初春曦光破云!眼前虚幻的温馨骤然泛起剧烈涟漪。
视野艰难撕开一道缝隙——
朦胧景象逐渐凝聚成一片狼藉的废墟。一个少年在其中挣扎,如被蛛网缠住却仍在振翅的飞蛾。无数惨白符纸如活体毒藤死死缠绕着他,几乎嵌进皮肉、绞断筋骨。那张清丽如少女的脸因窒息与剧痛而扭曲,苍白中透出濒死的紫胀。
一只手臂无力垂落,袖口不断滴下暗红血液,洇湿灰败榻榻米。而另一只手臂却如濒死求救般,不顾一切地朝她伸出——
(这样的我……也值得被如此拯救吗?)
然而少年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即便视线已被濒死水雾模糊,那双眼睛仍如燃烧的炭火,穿透污秽瘴气,带着焚烬灵魂的执念死死凝视着她。
即便被符咒紧扼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气音,她依然“听”见了——
他倾尽生命喊出的那个名字:
爱子!!!
那目光中翻涌着深入骨髓的担忧、濒临死亡的绝望,以及某种她几乎不敢深究的、滚烫的重量。
这重量,与她周身虚无的暖意截然不同,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带来一阵陌生的、近乎疼痛的悸动。被冻结的心脏在这陌生的灼热中畏缩颤抖,随后逐渐融化,激烈涌动。
源自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意识深处的她,在无边黑暗中缓缓伸手,企图触碰那束即便燃尽自身也要照亮她的目光。
嗡!
周身温顺的黑暗瞬间化作粘滞沼泽,死死缠住她伸向光明的手臂。于此同时,“母亲”催眠般的声音在意识深处温柔回荡,温暖的声音仿佛变成了缠人的蛛网:
“爱子…”
“留在这里不好么…”
“留在妈妈身边…”
幻象强行弥合,眼前再度化为阳光满溢的温暖厨房。姐姐的怀抱依旧柔软,母亲的目光依旧只映照她一人。那只仿佛能融化冰雪的手,近在咫尺……
(就这样沉沦也好…)
(这里有“爱”…我被真切地爱着…)
然而——
那个少年浴血的身影、泥沼中仍为她燃烧的模样,如烧红烙铁狠狠烙进她试图沉沦的脑海!
(假的!母亲从不会这样温柔地对我笑!)
撕裂般的认知如利斧劈开蜜糖幻象!
(这虚幻安宁…这温室甜蜜…全是泡影!)
真正的关切与奋不顾身,不在天鹅绒牢笼之中,而在那片冰冷废墟里——在那个正为她承受非人苦痛的少年那里!
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黑暗中投来的燃烧目光,幻觉感知到她的决心,那份完美无缺的温馨开始浮现裂痕。就在她即将挣脱的刹那——
一只温热小手猛地拽住她的手指!
爱子回头,看见穿着蓝色小围裙的幼年自己。那张尚未被家族阴影浸透的脸上满是不解与恳求:
“要走了吗?”软糯声音直击心灵,“那里只有数不清的悲伤痛苦。留在这里,就能一直这样幸福,不好吗?”
这声稚嫩的质问,像一把钥匙,猝然撬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与苦涩掩埋的角落——在那个角落里,同样年幼的她,曾对“幸福”有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定义。
烛火在和室摇曳,幼小的她依偎在母亲怀中,身旁坐着认真聆听的姐姐华子。空气里弥漫和纸、线香与母亲独特的淡雅馨香。深褐色矮几上摊开《阴阳道本纪》,泛黄纸页散发岁月温和。
母亲修长的手指轻点一页木版插图。画面中央,头戴高冠、身着狩衣的男子飘逸若仙。
“他便是安倍晴明公…”
母亲沉静肃穆的声音如山泉流淌。
“他行走阴阳狭间,以利刃斩除灾厄,以灵符净化怨恨…”
烛光在她眼中跳动,闪烁着幼年爱子未能理解却深深吸引的澄澈光芒。
“更以一颗悲天悯人的‘仁心’…”
指尖温柔拂过书页上优雅的名字。
“为所有被魍魉恶念囚困、迷失黑暗的灵魂…”
“指引归途…带来救赎…”
晴明公睥睨百鬼、守护人间的英姿,如投入心湖的璀璨星辰,在年幼心房中砰然点燃一簇名为“憧憬”与“守护”的初火!
(我也要…变得像晴明公那样厉害…)
(像华子姐姐那样强大…)
(保护那些陷入黑暗绝境的人…)
后来呢?
岁月如铅。无形高墙在姐妹间拔地而起。心中火焰在一次次“做不到”、“比不过”的冰冷比较中,被名为“无能”的铁索层层禁锢,终只余风中残烛微光。
然而此刻——
少年濒死眼中的绝望深渊,与雪村怜司跪地为恋人系上红绳的佝偻背影,与小野寺梓涕泪横流的悔恨哭声,与白鸟优希在怪物巢穴里颤抖着伸来的小手,与久坂响子悲恨交织的扭曲面容——缓缓重合。
童年憧憬的火焰,虽被岁月尘封,却从未真正熄灭。
(即使是我…即使如此无力…)
(但现在,我必须回应那个呼唤——)
(依然还有能做…也必须去做的事!)
爱子目光骤然明亮坚定,仿佛穿透岁月尘埃,重新接引了童年烛火下的光芒。
“是啊,外面的世界…很痛苦。”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幻境,落在那片废墟中为她奋不顾身的少年身上。
“但是,有人正在为我承受比那更痛的苦楚…”
“有人正用他全部的生命,在呼唤我的名字。”
她紧握住年幼的自己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坚定。
“我不能辜负他的呼唤,也不能辜负那些等待救赎的痛苦。”
“所以,这就是我的回答。也是我作为“退魔师”,所选择的道路。”
那双紧握她的小手微微颤抖,随即松动,最终,缓缓滑落。
爱子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这虚假的温暖刻入灵魂般回望一眼——
以温柔目光包裹她的“母亲”;
以温暖怀抱拥着她的“姐姐”。
她用那目光与那个渴望着被爱的小女孩做最后的告别…然后转身,动作利落如刃,再无犹豫。
向那个浴血挣扎的少年目光指引的方向,向冰冷血腥的现实,决然迈出脚步!
积压在喉间、被怯懦与虚幻埋藏太久的那个音节,终于挣脱所有枷锁!
她嘴唇微张,仿佛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呼吸般,将全部的意志与生命力锻造成一柄开封的利刃,彻底撕裂包裹她的黑暗之茧!
“——路奇!!!”
名字挣脱束缚的刹那,如晨钟敲碎亘古长夜。
身后世界——那片盛满虚假暖阳的天鹅绒幻境。光晕如同退潮般消散,色彩也随之剥落凋零。
琉璃景致褪去华光。母亲的轮廓、姐姐的怀抱、幼时的笑靥如水中彩墨,在无形的涟漪中晕开溶解。
温暖的假象如同脆弱的琉璃,在现实的寒意中寸寸龟裂,连那声未能出口的叹息,最终都化为冰冷的尘埃。
面对逐渐消逝的梦之残烬,爱子眼中最后一丝对幻境的留恋,如同烛火般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斩断迷茫后的清明,以及一种……几乎温柔的决意。
她没有回头。
纤细挺拔的脊背决绝地切碎身后温柔暮光,
毅然投向通往冰冷废墟与少年呼唤的未知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