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四方爱子拄着插回鞘中的“月影”，剧烈地喘息着。每一口呼吸都撕扯着耗尽力量的肺腑，身体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汹涌而至。她勉强转过身，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脚下虚浮地向前趔趄，紧握的手再也支撑不住刀的重力。
“月影”脱手滑落，在布满尘埃的榻榻米上发出一声闷响。
“四方同学！”
路奇刚恢复些许气力，挣扎着站起身，便看到这一幕。惊叫声中带着惶恐，他伸出唯一能活动的右臂，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单薄的身体迎了上去。
两人狼狈地撞作一团。路奇的胸口结结实实挨了爱子倒下的前额，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哼。他顾不上撞击带来的疼痛，用尚且有力的右臂死死环住爱子的腰背，另一只被符咒勒得青紫麻木的手臂也尽力支撑着。两人以一种既艰难又相互依偎的姿势，勉强滑坐在地面上。
爱子苍白的侧脸紧贴着路奇汗湿的胸膛。薄薄的衣衫隔绝不了少年精疲力竭后滚烫的体温，还有那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在这劫后余生的寂静里，沉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她费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路奇脸上。那张平日里俊美的面庞此刻布满汗水与尘灰，几道新鲜的擦痕渗着血丝，嘴唇因之前的呕血显得惨白脆弱，右脸颊那块巨大的青紫伤痕在昏暗中格外刺目。纤细清瘦的少年此刻狼狈得像刚从垃圾堆里滚出来，但正是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拉回了现实的地面。
一丝近乎怜惜的心绪涌上心头。少女微微颤抖的冰凉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向那处骇人的紫红肿胀。
“嘶！痛！”路奇猝不及防，疼得立刻蹙紧眉头，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
“抱歉。”爱子的声音虚弱沙哑，“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的指尖避开最肿胀的中心，轻柔拂过伤痕的边缘。语气里的懊恼与关切，像无形的温水，烫得路奇心头猛地一跳。
路奇浑身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原本因痛苦而皱紧的脸上瞬间染满困窘的红晕。冰棕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那深邃的目光让他无所适从，只能慌乱地垂下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另一侧脸颊上还算完好的皮肤。
“啊……这个伤……”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无所谓的表情，却再次牵扯到痛处，“其实不是刚才在这里受的……”
他语速加快，带着浓重的羞赧：“这是……之前去工藤莲司的老家调查时……我偷偷溜进他老宅翻找东西，被邻居大叔当场逮住了！”声音越来越低，脸也更红了，“人家以为我是贼，一句话都没问，抡起棍子就抽在我脸上……我解释了半天，又翻手机给他看学生证照片，才算没被扭送进局子……”
爱子微微一怔。
看着少年窘迫又狼狈的样子，脑海里忍不住勾勒出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身形纤细的少年被正义感爆棚的大叔像捉小鸡似的按住，棍影呼啸而来正中脸颊，疼得泪在眼眶打转，却还要一边捂着肿得老高的脸，一边手忙脚乱地掏手机自证清白……
一丝微弱的弧度，如同冰面乍现的裂痕，在她唇边倏忽一闪，随即隐没，却在那双疲惫的眼中留下了短暂的柔光。
然而，路奇脸上那短暂的窘迫笑意很快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自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了下来。
“……其实……我刚才对久坂响子……说的工藤莲司自杀了的事……是我编的。”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交织。
“我确实去了他老家，也找到了那两张CD、那个CD机，还有他和响子的一些合照……”路奇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带着浓浓的懊悔，“但邻居大叔只是说他几个月前突然失踪了……是死是活，完全没人知道……”
他抬起头看向爱子，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慌乱：“是我……自作主张……觉得那样告诉她……或许她最后能……解脱得更安心一点？”说着他又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裤腿，“我是不是做错了？利用了……利用了响子的执念……很卑鄙，对吧？”
爱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陷入道德困境、正在自我审判的少年。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说了谎……这确实不假。”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路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但是，”爱子那沉静的眸底划过一丝洞察秋毫的了然，“……真相究竟是什么？谁又真正知道？”她的视线似乎越过了路奇，落在房间角落的虚空处，“事实或许不仅仅是邻居口中的‘失踪’……工藤莲司他……可能已经被鬼嶋灭口，毁尸灭迹……也可能，仅仅是在惊恐中逃亡，躲藏了起来……”
她的声音顿了顿，棕色的眼瞳重新聚焦在路奇茫然的脸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现实。
“……但也有可能，就如同你编造给他的那个结局……”爱子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当极乐酊的虚幻麻醉和卑微的懦弱褪去，在他那早已泥沼般污浊的灵魂深处，某一刻……是否也曾挣扎生出一丝……对于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愧疚……”
“……对久坂响子的……”
“……刻骨铭心的悔恨？”
路奇猛地抬头，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爱子的视线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某处，仿佛在看着那无形的“遗物”：“那张写着‘给莲司’签名的CD……无疑是响子赠予他的信物。那么……”她平静地抛出了关键，“你找到的另一张……没有任何签名的空白CD呢？”
路奇的脑中仿佛炸开了，他几乎脱口而出：“那……那张难道……”
“那极大概率，是属于久坂响子她自己的那张。”爱子平静地打断了他的猜测，“我早前整理响子遗留物品时就有些疑惑……作为乐队的核心声音，她自己的第一张正式发行的CD……却没有留下一张在身边，这很不寻常。”她的目光重新锁定路奇，带着近乎冷淡的笃定。
“我原以为，她或许是因乐队解散梦想破碎，痛苦到不愿再见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所以才将其一并丢弃或毁掉……”
她微微一顿，像是为一个推理落下句点。
“……但显然，并非如此。”
“工藤莲司……如果说……带走那些照片是为了抹去联系、掩盖真相……”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
“非要特意带走……”
“那张专属于响子的CD……”
“……以及那个……”爱子的声音如同秋夜最后的叹息，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曾经播放着她梦想声音的……播放器？”
与其说这是推理，不如说这是她对人心最幽微角落里那微小光点的一丝近乎固执的期许。
“也许……”她的声音变得飘渺，“在他被肮脏欲望、卑鄙怯懦和毒品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皮囊之下……那颗已然腐朽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里……”
“……依旧残留着……”
“……一点点曾为响子生出的……”
“……纯粹、灼热、却早已蒙尘的爱恋……”
“……以及那份……已然无用的……”
“……悔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