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地下，“夜阴塾”深处。
厚重混凝土构筑的食堂空旷寂寥，惨白的节能灯照亮长排餐桌上翻着寒光的金属光泽。空气里弥漫着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
四方爱子坐在角落，深色高领薄毛衣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她面前的黑咖啡已不再冒热气，深褐色的液面静止如镜，映不出天花板上任何一盏灯的倒影。
她将一个鼓胀的牛皮纸文件袋推过光滑的桌面。
“本田事务员，月见庄404号地缚灵退治的完整报告。”
对面的本田诚——中等身材，毫无特色的面孔，深灰色套装一丝不苟，他伸出修剪得异常规整的手指拘谨地接了过来。检查封口，快速翻阅，确认，放回，抚平，收入公文包特制隔层。整个过程精准、无声，流畅得如同一条预设好的机械流水线。
“确认完毕。感谢四方小姐及时提交。”他的声音平直，是最标准的东京腔敬语。“关于您的‘准三级’晋升‘三级’资质审查，报告将提交东京支部审评委员会。结果出具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晋升……考试……
爱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摩挲了一下。月见庄冰冷的瘴气、响子扭曲的身影、路奇染血的面颊……记忆的碎片如同信号不良的旧录像带，画面跳动而暗淡，在她疲惫的神经上无声闪烁。
“我明白了，辛苦了。”她的京都腔调清冷依旧。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左手下意识地按在小腹——那里，诅咒的烙印虽已沉寂，却如同熄灭的炭，在皮肤下残留着永不消散的诡异纹路。
“另外，”她放下杯子，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直刺向对方，“报告中我强调了，‘极乐酊’可能存在重大隐患，请务必引起上层关注。”
“我已阅知。会毫无遗漏地转呈上级，供其风险研判与评估。”本田诚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连喉结的起伏都与语音节奏完全一致，像一台精密的录音播放设备。
“研判？”爱子捕捉到这个词，声音压低了一度，带着一丝寒意，“一个普通女性，服用了这种药物后，死后异变成能勾连地脉的强大地缚灵；另一个受害者，其残魂能在普通人面前清晰显灵。这两件事，都违背了灵能领域的基本常识。这难道不值得一个‘紧急调查’吗？”
她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穿透对方那蒙尘玻璃般的眼珠，窥见其后的一丝真实反应：“我怀疑，‘极乐酊’本身，就是某种超自然的催化剂，或者……是某个幕后黑手的工具。”
本田诚脸上的肌肉纹丝未动，仿佛他只是一具戴着人皮面具的木偶。
“您的推论我已记录。”他平板的语气如同在宣读内部手册，“但上级对此类情报的后续处理、研判深度及行动优先级，皆非我这级事务员所能听闻、了解或干预。”
（又是这样！）
一股难以宣泄的烦躁如冰冷电流窜过爱子心间。她按在咖啡杯上的指尖因骤然收紧而微微发白。瓷杯与托盘之间，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尖利得足以划破寂静的刮擦声。
本田诚的目光似乎在她发白的指尖上停留了零点一秒，又或许根本没有。他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依旧读不出任何信息。
眼前这个男人，以及他背后那精密、冰冷、毫无人性的协会体系，每次接触都让她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窒息。他那彻底的非人感，比月见庄的瘴气更令人骨髓发寒。
（而且事前，关于响子的档案资料缺失得离谱，这是考验的一部分？还是……另有所图？）
她垂下眼，腿上的右手手背，灵性回路似乎还残留着灵力枯竭时的幻痛。最终，她只是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冰冷、掺杂着咖啡苦涩与绝望尘埃的空气压入肺腑，也强压下了喉头更尖锐的质问。
“我知道了。”她不再多言，重新端起微温的咖啡，将翻涌的疑虑与冰冷的无力感一并吞咽下去。
然而，舌尖的苦涩尚未散尽，记忆的残片便已呼啸而至——
——鬼嶋公寓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雪村怜司投案自首时灰败如死人的脸……
——真锅警部搜查后的一无所获，所有关于“极乐酊”的线索，如同被无形之手彻底抹去，干净得令人心寒。
还有，久坂响子那个在松浦结子口中存在、却在警方档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友，工藤莲司。
同样的人间蒸发。同样的了无痕迹。
这些碎片在她的脑海中碰撞，拼凑出事件背后那更深、更沉的黑暗轮廓。一阵刺骨的无力感如同泥沼，从这轮廓的阴影中满溢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泥沼中浮现了一双眼睛——小野寺梓那双失去神采、红肿如桃核的眼睛，紧接着是她手腕上，那圈仿佛凝结了所有无声呐喊的白色纱布。这影像如此的晰，如此刺目成为了那份庞大无力感最具体、最尖锐的象征。
“……”
指甲不经意间深深掐入掌心。
（“……永远，不要放弃………………”）
久坂响子灵魂深处那最后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嘱托，再次清晰地灼痛了她的耳膜。
（响子……）
（面对这样的黑暗与绝望……你最后的嘱托……对我来说是否还太过沉重了……）
（……现在的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她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翻腾的、几乎要凝结成冰霜的浪潮。不再有任何犹豫，她端起杯子，将杯中残存的、已然冰冷的深褐色液体一饮而尽。
随后，她将空杯放回碟中，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如同一个终结这片沉默的符号。
那顽固盘踞在喉间，仿佛已浸入骨髓的苦涩，此刻却像燃料，在她心底冰冷的灰烬中，悄然点燃了一簇幽暗而执拗的火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