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市井沈半仙

作者:墨沙郎 更新时间:2025/8/25 8:11:10 字数:3278

元至正五年,初冬。苏州府,吴县。

距离那个风雨如晦、家破人亡的日子,已悄然滑过五年寒暑。姑苏城依旧是那个姑苏城,粉墙黛瓦,流水人家,但笼罩其上的阴霾似乎更浓重了几分。街市上,蒙元士兵巡逻的身影更加频繁,他们趾高气扬的呼喝声,与市井汉人、南人低眉顺眼、步履匆匆的姿态,构成了一幅压抑而割裂的画卷。

城西一条不甚起眼的小巷口,避开了最繁华也最易惹眼的主街。这里行人多为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冬日微弱的阳光吝啬地洒下,带着驱不散的寒意。巷口一株老槐树下,支着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卦摊,一张洗刷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方桌,一条同样破旧的长凳。桌旁竖着一根细竹竿,挑着一块半旧不新的布幡,上书三个略显稚拙的墨字,“沈半仙”。

布幡下,端坐着一位青年。正是沈青玄。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身量长开了些,穿着一件洗得泛白、浆得挺括的青色直裰,虽然陈旧,却干净整洁。他面容清俊,眉宇间依稀可见几分当年沈砚的清癯儒雅,但那双眼睛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的波澜都隐忍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唇边习惯性地挂着一抹温和的浅笑,仿佛能消融世间所有愁苦,只有熟悉的人(如果有的话)才能察觉那笑意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疏离与戒备。

此刻,他面前坐着一位愁容满面的老妪。老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袄裙,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她双手粗糙皲裂,此刻正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浑浊的眼中满是焦虑和哀求。

沈…沈先生,老妪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腔调,却因愁苦而发颤,求您给个准话儿吧…我家老头子走得急,草草葬在了城西乱葬岗边。都说那儿风水不好,我这心里头,日夜不安生啊,几个儿子在外头做苦力,好不容易凑了点钱,想给老头子挪个地方,可…可这迁坟的日子,实在不敢乱定啊,万一冲撞了啥,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不要紧,就怕连累了儿孙…。

沈青玄静静地听着,目光温和地落在老妪脸上,仔细端详着她的气色和眉眼走向,又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粗糙的双手和微微佝偻的脊背。他没有立刻去动桌上那方用粗布小心包裹着的、只露出一小半的祖传青铜罗盘,仿佛只是单纯地倾听一位老人的倾诉。阿婆莫急,他的声音清朗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您孝心可鉴,亡者在天之灵亦会感念。迁坟择日,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既要避开凶煞冲克,也要契合生者与亡者的气运。他顿了顿,目光在老妪印堂处略作停留,那里色泽虽暗淡,却无明显的青黑煞气,观阿婆面相,虽劳碌困苦,但根基尚稳,眼下眉间虽有忧色郁结,却非大凶之兆。家宅之中,虽有口舌小扰,但子孙勤恳,尚无断绝之忧。这几句话平平淡淡,却像温热的暖流,瞬间熨帖了老妪焦灼的心。她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亮光,连连点头,是是是,先生说得太对了,家里几个小子是常拌嘴,可干活都肯下力气…老头子要是知道他们肯出力给我凑钱迁坟,也该安心了…。沈青玄这才微微颔首,伸手轻轻揭开包裹着罗盘的粗布一角。那方古朴沉重的青铜罗盘在冬日微光下,显露出其历经沧桑的痕迹。盘面中央的天池磁针微微颤动,周围密密麻麻的星图刻痕和层层叠叠的圈层,仿佛蕴藏着天地间无尽的玄机。他并未完全展开,只是露出核心部分,手指熟练地拨动内盘,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磁针与特定刻度的相对方位,同时心中默算着当下的节气、时辰。

巷口偶尔有行人驻足,多是些同样贫苦的街坊。他们认得这位年轻的“沈半仙”,知道他收费低廉,说话也实在,不像那些装神弄鬼、动辄狮子大开口的江湖术士。有人低声议论,

沈先生又在帮人了。是啊,他看事儿准,心肠也好,上次帮我择了个开张的日子,生意真顺当不少。就是,找他看个日子、问个吉凶,也就几文钱的事,比庙里烧香还实在。

沈青玄对这些议论恍若未闻,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罗盘与心算之中。片刻,他手指停住,抬头对老妪温言道,阿婆,下月初三,寅时初刻(凌晨3点至5点之间)。此日值神‘玉堂’,黄道吉日,又逢‘金匮’临门,大利迁坟动土。其时东方微明,阳气初升,能驱散旧地阴滞之气,引生气入新穴,可保亡者安宁,亦利后人。切记,动土前,在新穴四角各焚三炷清香,心诚即可。他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在一张粗糙的黄麻纸上写下日期时辰和注意事项,字迹清秀有力。老妪如获至宝,双手颤抖着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全部的希望。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蓝布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磨损得厉害的铜钱和几张皱巴巴、几乎成了废纸的蒙元“至正交钞”。她数出五枚铜钱,又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枚,小心翼翼地推到沈青玄面前,脸上带着感激和一丝窘迫,沈先生…家里就这点…您别嫌少…。

沈青玄的目光在那几枚铜钱和早已贬值得如同废纸的交钞上掠过,眼中没有丝毫鄙夷,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温和地笑了笑,只取了三枚铜钱,将其余的钱和交钞轻轻推回老妪面前,阿婆,三文足矣。剩下的,买些纸钱,迁坟时给老人家多烧些,也是一片心意。这…这怎么使得…老妪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使得,使得。沈青玄摆摆手,笑容依旧温和,您快回去吧,天冷,莫要冻着。老妪千恩万谢,佝偻着背,小心地揣好纸条和剩下的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沈青玄目送她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退潮般缓缓敛去,恢复了那种沉静的、带着距离感的神情。他默默地将那三枚带着老妪体温的铜钱收入一个同样破旧的粗布钱袋里,钱袋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

他低头,重新用粗布仔细地将那方承载着家族血泪和秘密的青铜罗盘包裹起来,动作轻柔而郑重。指腹划过罗盘冰凉的青铜边缘,那上面繁复的星图纹路仿佛带着某种刺痛感,瞬间勾起了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父亲被拖走时无声的口型、冰冷的雨水、泥泞中罗盘的幽光……五年了。他像一粒微尘,小心翼翼地藏身在这市井最不起眼的角落,靠着祖传的一点本事,替这些挣扎在底层的穷苦人看看风水、择个吉日,换取微薄的、仅够糊口的生计。他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权贵、尤其是蒙古官员产生交集的机会,行事低调得近乎透明。他不再是那个家学渊源、前途光明的书香子弟,只是市井中一个勉强糊口、被人略带同情地称为“半仙”的落魄风水师。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温和隐忍的表象之下,内心深处的火焰从未熄灭。巴图鲁那张狰狞的脸、父亲被拖走时那绝望而决绝的眼神、以及那顶“妖言惑众”、“破坏龙脉”的沉重罪名,如同烙印,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复仇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盘踞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伺机而动。他隐忍,是因为力量尚微;他低调,是为了积蓄力量;他每日摩挲着这方祖传罗盘,不仅是生计所需,更是提醒自己不能忘记的血海深仇。这罗盘,是家学,是责任,更是他通往真相和复仇的唯一钥匙。

他小心地收起罗盘,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巷口。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粗鲁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几个身着赭褐色军服、挎着弯刀的蒙古士兵,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从主街转入这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横冲直撞,惊得路边的摊贩慌忙躲避。沈青玄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他迅速低下头,将整个身体都微微缩向老槐树斑驳的树干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背景。他拿起一块抹布,假装用力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面,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但握着抹布的手指,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汗腥味的压迫感再次袭来,如同五年前那个雨夜。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那些蒙古士兵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巷尾,那攥紧的手指才缓缓松开。桌面上,被他擦拭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水痕,不知是汗,还是刻意洒上去的清水。他重新坐直身体,脸上的温和神色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他轻轻抚摸着粗布包裹下的罗盘,感受着那冰凉的、坚硬的触感,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市井的喧嚣在他耳边模糊成了背景音。他知道,自己只是这乱世洪流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个挣扎求生的“沈半仙”。但在这尘埃般渺小的身躯里,在那方古老的罗盘指引下,一颗为父洗冤、向这压迫世道讨还公道的火种,正微弱却执拗地燃烧着,等待着燎原的契机。

冬日的冷风穿过巷口,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的破旧方桌上。沈青玄伸出手,拈起一片枯叶,目光沉静地望向姑苏城灰蒙蒙的天空。路,还很长,也很险。但脚下的根,心中的火,还有怀中那方冰冷的罗盘,都在无声地告诉他,藏锋,是为了出鞘;隐忍,是为了最终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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