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兰宅邸后的小土丘上,秋风打着旋儿,卷起枯黄的落叶,扑簌簌地落在破败的亭台石阶上。寒意似乎更重了,穿透了沈青玄单薄的青衫,直抵骨髓。他紧握着粗布包裹的罗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从中汲取对抗这无形凶煞和内心惊涛的力量。
阿尔斯兰面如土色,额头上冷汗涔涔,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灾厄的恐惧。他死死盯着沈青玄,如同溺水者盯着唯一的浮木,沈…沈先生,您…您刚才说的‘白虎张口’、‘白虎衔尸’,还有那煞气…指向城西…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求您明示,我…我一家老小…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来。沈青玄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将翻腾的恨意和惊疑压回心底最深处。他脸上的凝重之色依旧,但眼神已恢复了作为风水师应有的沉静与剖析。他不能失态,更不能暴露自己与“城西”那刻骨铭心的关联。阿尔斯兰大人,沈青玄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勘破天机后的肃穆,风水形煞,绝非虚言。‘白虎张口’,主杀伐暴戾,其煞气如刀锋,远袭而来。‘白虎衔尸’,主死伤破败,其凶气如毒蛇,近身噬咬。两煞叠加,其力倍增,形成一道无形的凶戾之气,自那山崖起,经由您宅门前这条‘衔尸之路’,如箭离弦,直射而去。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再次投向城西那片屋宇连绵、戒备森严的区域,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而这煞气汇聚、冲击最烈的终点,正是——城西的‘万户府’,
“万…万户府?阿尔斯兰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从亭台的台阶上栽下去,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随即又化作了极致的恐惧。是…是帖木儿大人的府邸?帖木儿,这个名字如同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沈青玄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巴图鲁之子,帖木儿。那个继承了他父亲达鲁花赤之位,也继承了那份对沈家刻骨仇恨的蒙古权贵,那个名字,五年来如同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从未敢忘。沈青玄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握着罗盘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让他没有失态。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震惊、仇恨、以及瞬间涌起的滔天杀意,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旋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重新归于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眼神深处翻涌的暗流,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城西方向收回,落在阿尔斯兰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声音竟奇迹般地维持着之前的平稳,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帖木儿大人?现任达鲁花赤?”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个对权贵阶层只有模糊认知的市井术士。
是…是他。阿尔斯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他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只想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倾诉,沈先生,这…这宅子…就是…就是帖木儿大人府上的一个亲信小吏…库库诺尔…卖给我的,他说是急用钱,价格比市价低了不少…我…我当时还以为是捡了便宜,,谁知道…谁知道竟是个…是个指向万户府的凶宅啊,天啊……,我…我这是被当成了替罪羊啊。他猛地抓住沈青玄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语无伦次,库库诺尔,一定是库库诺尔,他…他是帖木儿大人最信任的随从,这…这宅子肯定有问题,是故意卖给我的,他们…他们想害我?阿尔斯兰的哭诉和恐惧,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沈青玄心中一个可怕的猜想之门。
亲信小吏所售?指向万户府的凶宅?替罪羊?
这一切,绝非偶然。父亲沈砚当年,不也是因为替汉人富户卫家看祖坟风水,触碰了蒙古权贵的利益(很可能是巴图鲁或帖木儿觊觎卫家的土地),而被冠以“破坏龙脉”的罪名构陷致死吗?风水…又是风水。它再次成为了权力倾轧、构陷他人的工具,只不过这一次,手段更加阴毒隐蔽,利用天然形成的“白虎煞”格局,再通过人为售卖特定的凶宅,将这股致命的煞气引向目标——帖木儿的万户府?或者…更深层次的阴谋?
帖木儿,这个仇人之子,他不仅继承了父亲的权位和仇恨,似乎也继承了那份利用风水术数铲除异己、构陷他人的狠毒手段,甚至可能…青出于蓝。沈青玄的心沉到了谷底,同时也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怒火。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漩涡的中心,正是那个名为帖木儿的仇人,阿尔斯兰的无妄之灾,就像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子,让他窥见了水下那狰狞的冰山一角。
阿尔斯兰大人,慎言。沈青玄猛地抽回被抓住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严厉,打断了阿尔斯兰的哭嚎。他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此事牵扯贵人,非同小可,您方才所言,切莫再对第三人提起,否则,祸患立至。阿尔斯兰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沈青玄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飞快盘算。此人胆小如鼠,恐惧已极,但正因如此,或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一个接近帖木儿府邸、探查父亲冤案线索的…意外途径?风险巨大,但机遇同样诱人。他缓和了语气,带着一丝安抚,大人也不必过于惊慌。煞气虽凶,但您并非其真正目标,只是被殃及池鱼。且此局形成不久,尚有转圜余地。当务之急,是您需立即搬离此宅,一日不可多留,所有家私,能不带则不带,尤其是金属利器、镜子等物,易引煞气附着。搬…….我马上搬,今天就搬。阿尔斯兰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答应。至于化解……沈青玄沉吟片刻,目光深邃,此局根子在‘白虎张口’的山形和‘衔尸’之路,非寻常镇物可破。需寻其煞气流转之关键节点,或可设法疏导、遮蔽,削弱其力。但此事需从长计议,且需……机缘。他刻意将话说得模糊,给自己留下了回旋和探查的空间。一切……一切全凭先生安排,只要能保命,让我做什么都行。阿尔斯兰此刻已将沈青玄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言听计从。好,沈青玄点点头,将包裹严实的罗盘收入怀中,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大人切记,立即搬离,守口如瓶。待在下思得良策,再与大人联络。他没有再看那煞气森森的万户府方向,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下土丘。
阿尔斯兰望着他清瘦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又陷入搬家的慌乱之中。沈青玄独自走在回城西小巷的路上。深秋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寂而沉重的意味。怀中的银子沉甸甸的,罗盘冰冷坚硬,但更沉重、更冰冷的是他此刻的心境。帖木儿,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库库诺尔…亲信小吏…凶宅…替罪羊…指向万户府的“白虎煞”…一桩看似寻常的看宅凶事,竟如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这个隐忍市井的“沈半仙”,与那个高高在上、血债累累的仇敌帖木儿,猝不及防地串联了起来。是陷阱?还是天赐的良机?沈青玄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的血仇,那顶“妖言惑众、破坏龙脉”的沉重帽子,还有眼前这利用风水术数构陷他人的阴毒手段,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城西那座森严的万户府邸,向他兜头罩来。他不能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市井的尘埃里了。风,已经起了。罗盘上的磁针,已在无形的煞气中偏移。
属于他沈青玄的复仇之路,终于在这看似偶然的“白虎煞”现世中,露出了第一道狰狞的入口。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那刺痛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目光投向小巷深处那简陋的卦摊,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决绝的锋芒。